2014年5月9日星期五

《北极的诱惑》第五章:水畔孤魂 (3、4)

1922 年,庞德口是这个样子。远处的船就是“北极号”。

   在庞德口村温暖明亮的图书馆里,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相簿,走到靠窗的小圆桌边。桌面上铺着一块银灰色海豹皮缝制的拼花垫子,我把沉甸甸的相簿放在漂亮的海豹皮上。
   图书馆的大玻璃窗正对着海湾,隔窗远眺,是贝洛特岛上的山岭和冰川,近看是海湾上那座高大的冰山。海边的山坡上铺满细小低矮的草,草地上鼓起一座小丘,上面覆盖着蓝色的塑料布,那是村中遗留的一座草皮屋。当然,如今它只是为游客保留的。
   定居之前,因纽特人与白人已经彼此接触了几百年。几百年来,欧洲航海家和探险家来来去去,他们常常雇用因纽特人当向导,水手,或劳工。这些短暂的接触给因纽特人的生活带来了一些改变。但是,几百年来,并没有白人在北极定居,欧洲各国也没有在北极地区殖民。
   16世纪时,英国曾经有过一次殖民的尝试,不过没有成功。白人在加拿大北极地区的居留,是从19世纪末开始的。那时,英国的哈德逊海湾公司开始在北冰洋群岛设立贸易站, 用枪支弹药,小船,面粉,烟草等物与因纽特人交换皮毛。但是,因纽特人只是从散布在各处的营地携带货物前来交易,然后回到各自的营地,并没有在贸易站附近定居。因纽特人当时还是以打猎为生,交易只是为了换取生活必需品,这种生存方式决定了他们不可能定居。
   我翻开封面已经褪色的老式相簿,浏览一张张泛黄的放大照片。这些照片是曾经在庞德口一代传教的传教士,政府派来的教师等人捐献给加拿大国家档案馆的个人收藏。照片从上世纪初开始,直到70年代,记录了整个村子半个多世纪的历史。每张照片下面都有文字说明,用英文和因纽特文写着照片的年代,地点和影中人的名字。我注意到,最早的那些照片里,影中人的名字全部都是因纽特名,后来的名字中,英文名越来越多,因纽特名越来越少。
   4千年来,信仰萨满教的因纽特人相信, 一个人的名字并不仅仅是一个符号,它还具有特殊意义,它代表身体之内的那个不灭的灵魂。人们通常用死去的亲人的名字来为新生婴儿命名,通过名字的转换,生命仿佛得以延续。 那时候,因纽特人中还没有“彼得”,“乔那森”,“拉切尔”,“玛丽”等圣经中的名字,他们名叫“阿瓦”,“斯尼西亚克”,“乌帕”,他们的名字不分男女,只有名,没有姓。
   现在,在因纽特人的村庄里,传统的因纽特名字已经很少了。彼得的妻子名叫“塔碧莎·阿格拉克”,他们的女儿名叫“路伊丝·阿格拉克”,小儿子名叫“阿伯特·阿格拉克”,单从名字上已经看不出他们是因纽特人了。
   在现在的庞德口,第一座建筑是哈德逊海湾公司的贸易站。这座贸易站于1921年设立。庞德口的第二座建筑,是建于1922年的加拿大皇家警察分局。这个分局的建立与杰恩谋杀案有直接的联系。1929年,庞德口有了第一间教堂。基督教传教士差不多是尾随着贸易商进入北极的。在北极,传教士几乎没有遇到抵抗,基督教传入北极可以说是异乎寻常地顺利。基督教带给因纽特人的第一个变化,就是他们的名字从因纽特名逐渐变成了圣经里常见的名字。因纽特人名字的改变,也可以说是因纽特人文化变迁的一个缩影。
   然而,当时的因纽特人仍然只有名,没有姓,他们依然遵从习俗,用辞世的亲人的名字来为新生婴儿命名,于是,一个营地里有时会出现好几个“彼得”,“玛丽”,“乔纳森”。为了便于管理游猎的因纽特人,20世纪30年代,加拿大政府开始了一个被因纽特人戏称为“狗牌行动”的“号码牌”计划。北极地区,也就是当时的“西北领土”,被划分为几个区域,居住在该地区的每个因纽特人都领到一块圆形的金属小牌子,上面刻了一个号码,比方说“E31234”。“E”代表“东部地区”,“3”代表所在的地点,“1234”代表某个特定的人。这个“狗牌”就成了某个特定的因纽特人的身份证,他们在申请家庭补助和医疗补助时,必须出示这个“狗牌”。为了避免遗失,很多因纽特人用线把“狗牌”穿起来,项链一般挂在颈上。
   我很难想象颈上挂着“狗牌”的因纽特人心中的感受,我只是在一本回忆录中读到这段历史。回忆录里,口述的老妇用平静的叙述提起“狗牌行动”,详细地叙述她怎样把“狗牌”挂在脖子上。但是,她说到另一个故事时,情绪明显地改变了。这个家庭可能是最后定居的因纽特人吧,直到70年代,他们还拒绝在政府指定的地点定居,有一次,他们带着狗队前来庞德口,为了迫使他们定居,庞德口警察分局的警察竟然开枪打死了他们的狗队。但是,他们向族人借来一些狗,组成一个临时狗队,回到了荒原。
   我不由得想起海湾边的孤独的墓地。当暴力与剥夺以政府的形式出现时,因纽特人毫无办法。他们别无选择,最终还是告别了游猎生活,在庞德口定居,他们中的许多人也变成了靠微薄的政府福利维生的失业者。
   到了60年代,政府开始了一项名为“姓氏行动”的计划,为因纽特人的名字加上一个他们从未有过的姓。一位名叫阿比·欧克皮克的人受雇来施行这项计划。他走遍因纽特人居住的地区,为每个因纽特家庭登记姓氏,姓氏当然由当事人随意挑选。由于一个家族的人不一定赞同某个姓氏,因此,一个家族,有时候甚至是同一个家庭中会出现几个不同的姓。“姓氏行动”于70年代完成,从此,因纽特人的姓名就成了现在这样,基本上失去了本民族的特色了。
   我坐在窗边的靠背椅上,一页一页翻看着陈旧的相簿,仔细端详着一张张年代久远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大多表情呆滞,身穿厚重的皮袍。即使是在泛黄的黑白照片上,也能看出他们脸上肮脏,头发纠结,皮袍上沾着泥土,污迹斑斑。。他们背后的帐篷破烂不堪,仅有的财产是一些破旧的锅碗瓢盆。几个孩子坐在地上,小脸蛋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
   在一张照片上,我的目光停留良久。影中人身上穿着一件美丽的皮袍,皮袍的胸前缀满漂亮的珠串,那是一件真正的艺术品,可以想象,如果是彩色照片,那件制作于20世纪初的皮袍会有多美。穿着漂亮皮袍的女人坐在几个白人中间,脸上带着宁静,满足的微笑。
   影中人大都已经辞世,随之而去的是漫长岁月中保留下来的民族文化。手鼓舞不再人人会跳,打猎已经成了专门技巧,缀满美丽珠花的皮袍陈列在博物馆里供人观赏。

因纽特人从游猎到定居的历史,只有短短的几十年。在这几十年里,因纽特人结束了4千年的游猎,从“野蛮” 一步跨入“文明”。这个过程并非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轻易,对于祖祖辈辈游猎的因纽特人来说,这个过程是两种文化剧烈碰撞的过程,其中不乏斑斑血泪。当他们告别他们的狗队时,当他们不得不把年幼的子女们交给政府,让他们过早离开父母,前往别处读书时, 他们心中充满了无奈和痛苦。
   我合上相簿,抬头望着飘着冰排的海湾。
   强势文化是否可以以“文明”的名义同化弱势的,不那么“文明”的文化?记得若干年前,当我的故国刚刚开始对世界开放时,涌进来的各色人等之中,不乏以“高等文明”自居,带着居高临下的态度来欣赏“低等文化”之“淳朴”的欧美人。当时我对这种态度十分反感。然而,几十年后,当高楼大厦遍布我的故国时,许多人同我一道恍然若失。我们得到了很多,但是,与此同时,我们失去的是什么?当我们的城市成了世界上其他城市的翻版时,我们自己的民族特性却成了牺牲品。难道这真是我们所要的吗?
   我站起身,捧着沉甸甸的相簿,放回书架上。这个问题,我找不到现成的答案。
  
孩子们的“讲故事时间”
一个干干净净,漂亮可爱的小女孩轻轻地走来,歪着头,好奇地看着我。我微笑着朝她招手。小女孩走到我身边,我从随身带的包里找出一对小小的粉红色塑料发夹,别在她细长的小辫上。她望着我,甜甜地笑着。她还没有上学,还没有学会英语,我们只能用微笑交谈。
   我拿出照相机,为小姑娘拍了张照片。镜头里,她笑得那样甜美自然。我的疑惑消失了。我真的不希望这个漂亮的小姑娘住在寒冷黑暗的草皮屋里,在昏暗的海豹油灯下收拾皮毛。也许,当这个笑容甜美的小姑娘长大后,她会在“现代文明”和“民族特色”之间找到她的平衡点吧,因为,她的族人已经替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杰恩案成了北极地区第一个公审的案子。在法庭上,努卡拉克为了众人的安全而举枪自卫的辩解,在法律面前毫无作用。 他的两名“同案犯”中,一名由于证据不足开释,另一名被判处两年徒刑。鉴于主犯努卡拉克事前对加拿大法律一无所知,因此不属于明知故犯,他被免除死罪,判刑10年。1923年,努卡拉克被送到北极圈外的“石头山监狱”服刑。
   那天,从图书馆回到彼得家,我向彼得打听有关杰恩案的事。他从客厅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到某一页,递给我。
   那一页上有张黑白照片,影中人是一大一小两位因纽特妇女。她们穿着夏季的“阿莫替”,站在一顶白色帐篷前,帐篷后伸展着荒原和海湾。 严格说来,年龄较小的那位只是个小姑娘,她年约134岁,梳着两条细细的辫子,大眼睛,圆脸蛋,直鼻梁,嘴角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站在她右边的青年妇女年约189岁,她眉头紧锁,表情忧郁。
   彼得指着照片上的小姑娘,对我说:“这是我母亲,”又指着神情忧郁的女人说:“这是塔碧莎的祖母。” 
   我读出照片下面的文字说明:“阿塔古提亚克,右,与她的好友乌克皮朱加,1923年。”
   阿塔古提亚克?杀人犯努卡拉克的妻子阿塔古提亚克?原来,我恰好住在与这个历史事件密切相关的人家中!
   我无言。历史书中遥远的事件,外人眼里的传奇故事,对当事人来说,是一个惨痛的记忆。1923年夏天,正是努卡拉克被定罪的时候,难怪她的神情如此忧郁。
   努卡拉克没有服完10年刑期。不到两年,他得到加拿大司法部的特别准许,提前出狱。得到此项特许的原因是:他在狱中感染了肺结核。
1925年,曾经把杰恩带到北极的考察船“北极号”把重病的努卡拉克送回北极。整个航程中,努卡拉克被小心地隔离开,以防他把肺结核传染给同船的乘客。
    似乎没有人想到,努卡拉克的肺结核也有可能传染给他的族人。
   重病的努卡拉克回到北极,他的族人和家人从各地赶来迎接他。他们并不知道,努卡拉克从南方带来了致命的传染病。几个月后,努卡拉克死于肺结核。他死后不久,肺结核在巴芬岛北部的因纽特人中爆发,从庞德口一带一直传到现在的克莱德河一带,死亡人数不祥。
   努卡拉克死后,他年轻的寡妇改嫁他的生前好友。一个悲惨的家族故事就此结束。现在,努卡拉克的孙女塔碧莎是庞德口村村长的妻子,他的曾外孙女即将进入大学。


   即将告别北极,回到“南方”的前一天上午,我沿着海湾独自漫步,无意中又路过海边那两座孤零零的坟墓。我停下脚步,默默地望着灰黑色的木牌和无字的白色十字架。
   杰恩终于埋骨荒滩。死于肺结核的努卡拉克葬身何处?不幸被传染而死于肺结核的其他人呢?他们埋骨何处?是耶非耶,都已变成历史陈迹,消失在荒原深处。在历史的书页里,曾经有过的灾难,曾经给两个家族和一个部落带来巨大痛苦的事件,最多只留下一张照片,一组数字,和一个故事。当我们漫不经心地翻着记录这段历史的书页时,会停下来,凝视那张照片,玩味那组数字,细读那个故事吗?我们会从中学到一点什么吗?
   十字架下的孤魂,是继杰恩之后又一个丧生北极的白人贸易商赫克托·彼切霍斯。杰恩之死对孤独地居住在一间小木房中的赫克托造成了致命的影响。孤独和恐惧使他产生幻觉,他疑神疑鬼,觉得因纽特猎人们迟早要来杀害他,于是他把自己反锁在小屋里,枪不离身。在一个寒冷的冬日,人们发现他冻死在小屋里,死后依然保持随时准备开枪的姿势。他被葬在杰恩墓边。80多年来,两个背井离乡的孤魂在漠漠荒原上彼此为伴。
   荒原上传来机动车引擎的轰响。
   我转头望去,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因纽特男人驾驶着小型红色多路径车,从小径那端驶来,一群哈斯基狗跟在车后奔跑。这是因纽特人独特的遛狗方式。夏季里,狗儿不时被主人带到荒原上,跟车跑上十几公里,以避免无所事事的狗肌肉松弛。
   车很快从我身边驶过,狗儿们伸着长长的舌头,喘着气,壮硕的爪子敲击着被人与车压得结结实实的小径,风一般从我身边跑过。一只黑白大狗落在最后。当它哈着白气跑过我身边时,我朝它伸出手。黑白大狗停下,气喘吁吁地冲着我摇尾巴。我蹲下身,抱了抱它粗壮的脖子,顺便拍拍它硕大的脑门儿。狗儿湿漉漉的鼻子在我手上蹭了蹭,撒腿追着狗群奔去。
   我转过身,沿着小路走向小村。
   人们常常感叹“物是人非”,其实,“人”既已“非”,“物”又何尝“是”? 成住坏空,于人于物皆为一理,就连荒原也非永久不变。冬天,荒原被压在沉重的冰雪之下,大地被冻成巨大的冰团;夏季,雪融冰销,大地复苏,苔原表面如同地毯一般松软。就这样一张一弛,山坡边缘渐渐出现一道道裂缝。裂缝一年年扩大,一方方土石缓缓地从荒原的母体上脱落。某一天,松散了的土石忽一下崩塌,从坡上落下,落入坡下的山沟里或者海滩上。伊克利斯湾的海滩上散落着的土石,就是这样来自荒原。
   两座孤零零的坟墓,原先想必离海边有一段较长的距离,但是,墓葬至今已近一个世纪了。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荒原曾经有过多少次崩塌? 如今这两座墓葬已经离海滩很近,只消再来一次崩塌,石堆就会落入海中,一个历史陈迹就会随之消失。
   不过,即使遗迹消失,历史也不会被遗忘。因为, 在这里埋葬的不仅是两个死于非命的外来者,随之而去的,还有因纽特人古老的社会结构和伦理。
我走下荒原,来到海边。海面上漂浮的冰块正在融化,无风无浪的海很静很静,静得能听见融化的冰水一滴滴落入海中的声音。
   我突然想起,几天前,我和大卫划船前往因纽特冬季营地遗址,路过一条小溪。小溪位于庞德口村的另一侧, 距村子约56公里。溪水犹如一条银线,又如一行清泪,从荒原上汨汨淌下,流入伊克利斯海湾,汇入一湾苦咸的海水之中。
   在庞德口村的地图上,标明了这条小溪。它的名字叫做“杰恩溪”。

荒野中如同一条银线般的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