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20日星期五

《北极的诱惑》第六章:因纽特人的收养习俗

 北极的白夜彻底打乱了我的生物钟。
   前一天夜晚,我提着三脚架,背着两台相机,一个人跑到村后,面向海湾的苔原里去拍日落。晚上9点多出门,天色如同纽约的下午4点。我爬上一个又一个小山包,不时回头朝小村的方向看看,确保村子里最高的地标--飞机标志塔--始终在视线范围内,以免在荒原里迷路。一个人转悠到凌晨1点多才回来,那时的天色也不过像纽约的傍晚。
   回到村里,镇长的一个小外孙半夜里还在池塘边玩耍。看到我回来,他尾随我进了屋,打开放在厨房柜台上的小面包箱,给自己切了片面包吃了起来。接着他母亲也找来了。我们拧开电灶,煮了半壶茶,一边喝一边聊。等我下载完照片,母子俩看完我当天拍的照片之后,已经快凌晨3点了。天还亮着,而且是日出时光。
   第二天快到中午我才起床,啃了几片因纽特人的“巴诺克”面包,坐下来打开笔记本,记录昨天一天的活动。就我一个人在家,屋子里静悄悄的,村子里也静悄悄的。
   快到午饭时间,女主人回来了。一进门,她朝我笑了笑,直奔厨房准备午餐。接着镇长家的老少三代三三两两的都回来了,静悄悄的房子里顿时热闹起来。彼得家用餐非常随便,很少有人使用餐桌,有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吃饭的,有坐在电脑前对着屏幕吃饭的,也有坐在地板上吃饭的,一日三餐都是如此,我是唯一坐在桌边吃饭的人。
   我问彼得·阿格拉克,他家老少三代共有多少人?镇长回答说:“我也弄不清楚。”
   一家之主也弄不清楚全家的总人数,一定是个大家庭了。
   在彼得家住了4天了,我只知道镇长共有43女,除了最小的一对儿女,22岁的皮雅和17岁的阿伯特住在家里之外,其他5个都已经成家了。这些天来,镇长家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向我自我介绍,有的是儿子,有的是媳妇,有的是女儿。我本来就不擅长记人名,这一下更是彻底迷糊了。
   镇长本人的人生经历很有代表性。他出生在北极因纽特人冬天住的雪屋里,直到1968年才在村里定居。在此之前,他和他的妻子塔碧莎住在传统因纽特人的“地屋”中,以渔猎为生。如今,彼得是庞德镇的民选镇长,拥有一幢5居室的房屋,家里有电脑,电视,缝纫机,电话,多路径车,雪车等等。在镇办公楼里,他还有自己的办公室和秘书呢。只不过是一代人的时间里,因纽特人就完成了从原始到现代的转变,而彼得就是这一转变的典型。我一直想了解他的家庭情况,可是一直没有机会。
   34,”坐在桌边的皮雅说,“我们家三代共有34口人。” 她递给我一张纸。
   34口人!”我说,“是个大家庭啊!”
   我接过纸一看,细心的皮雅按照次序列出了每个兄姐的家庭成员人数,他们的名字,配偶的名字,以及每个孩子的名字。
   午饭时间快过了,大家又三三两两的离开,只剩下皮雅,汤米和他的大女儿安娜,还有我在家。皮雅在镇里的游客中心做暑期工,汤米已经失业好几年了,我更是个闲人。
   我把午餐用过的碟子放进洗碗池里,顺便打开水壶的盖子看看里面还有没有茶--因纽特人的茶不是“沏”的,而是煮的,把茶叶包直接放在水壶里煮,茶浓极了。我给自己倒了杯浓得发黑的热茶,坐下来打开笔记本,把皮雅列出的名单抄到笔记本上。
   可是,这个家族表的第一行就把我抛进五里雾中。
   这一行是阿格拉克家的长子波比的家庭成员,皮雅写的是:
   “波比-费扬娜;洛比,儿子,戈尔迪,女儿,安娜,菲丝。”
   也就是说,波比的妻子名叫费扬娜,他们共有6名子女。
   不对呀,昨天波比不是告诉我他有三个孩子吗?还有,怎么有两个孩子没有名字?
   我把纸推到老四汤米面前,问他:“汤米,这是怎么回事?波比到底有几个孩子?这‘儿子女儿'是什么意思?”
   汤米扫了一眼,说:“皮雅怎么把安娜算到波比名下了?安娜现在是我的。”
  
汤米,安娜和卡曼加皮克
汤米坐在我对面,他的大女儿,四岁的安娜偎在他身边,乌溜溜的眼睛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我的笔记本电脑。
   这下子我更是一头雾水:“汤米,你这是怎么说?安娜究竟是谁的女儿?” 
   “当然是我的,”汤米说。
   “可是这张表上,皮雅把她列在波比的名下,这是怎么回事?” 我用笔点着面前的家族表,问他。
   “也算是他的吧,安娜是我从波比那里收养过来的。”汤米说。
   “你是说,安娜的生父是波比?她其实是你的侄女?”
   “是呀,不过现在她是我女儿。”
   “你们办了正式的领养手续?”
   “当然,法律上她是我的女儿。”汤米说。小安娜静静地依偎着他,黑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知道她听不懂英文,纽约特孩子们通常是在学校学会英文的,学龄前的孩子们很少能听懂英文。
   “波比为什么自己不抚养她?”
   “他不想要太多孩子。那时候我刚结婚,还没有孩子,正考虑要一个孩子呢。波比恰好要把安娜送人,我想还是我来收养她吧,这样她至少留在我们家族里。我妻子也同意,我们就收养她了。”
   “那么波比的这两个没有名字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那两个孩子也被人收养了。儿子是我们的姨妈收养的,她是我母亲的姐妹,住在另一个村子里。女儿被家族外的人收养了。”
   “多大时候收养的?”
   “刚出生立刻抱走了。”
   原来如此。曾经听说过一点北极因纽特人的收养习俗,说是因纽特人把孩子“送人”是很普遍的事情。我原先以为那是营居时代的习俗,没想到这习俗现在仍然保留着。
   我接着看那张家族表,立刻又发现一个问题:“汤米,路易丝不是说她有5个孩子吗,这里怎么是6个?”

   “她的一个女儿詹妮佛被她丈夫的母亲收养了。” 34岁的路易丝是彼得的长女,排行第二,在皮雅列出的家族表上,詹妮佛是路易丝的第三个孩子。
   我瞪大眼睛:被祖母收养?祖母养孙子女们还要正式“收养”?作为什么收养?只听说过领养孩子的,没听说过领养孙子的。
   我向汤米提出这个问题。
   皮雅替他回答:“当然是作为子女收养啦。法律上,詹妮佛就是努尼的母亲的女儿。” 努尼是詹妮佛的父亲。
   “她管祖母叫什么?”
   “叫妈妈呀,”皮雅说。
   我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什么?自己的女儿又被自己的母亲收养,法律上女儿成了妹妹?这不是......“串辈”了吗?这样收养来收养去的,家族里的辈分岂不是全乱了?
   “等等,等等,”我说,“皮雅,你的意思是说,法律上詹妮佛成为她父亲的妹妹?这怎么可以?”
   皮雅和汤米都笑起来,对我的惊讶显然不以为然。
   正在这时,门开了,瑞帕背着孩子进来。

瑞帕和她的孩子
   瑞帕是个大方自然的青年妇女,21岁。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她跟皮雅在一起,在村中的砂土路上慢悠悠地边走边谈,那天她穿了件印着迪斯尼动物的“阿莫替”,帽子里包着个胖乎乎的娃娃。我跟她聊了几句,还为她拍了几张照片。她的皮肤比较白净,个子也比我见到的其他因纽特妇女高一些,或许先辈曾经与欧洲人通婚也未可知。在庞德口我遇到过几个白皮肤兰眼睛的女孩子,路易丝告诉我,她们都有“白人父亲”,她们的外祖母也有“白人父亲”,也就是说,她们并非纯种因纽特人。
   “来的正好,”汤米说,“就以瑞帕为例吧。她就是被我的外祖父母收养的。”
   “慢点,慢点,”我说,“汤米,瑞帕是你的......?
   “她的父亲是我妈妈同母异父的弟弟,”汤米说。
   “也就是说,瑞帕的父亲是你的舅舅?”我望着瑞帕,向她求证。
   她笑了笑说:“没错。”
   我望着瑞帕,她把双臂伸到背后,两手抱着孩子的腰部往上一提,利落地把8个月大的儿子从“阿莫替”背后的兜里提了出来,抱在怀里。
   “那么,”我对她说,“事实上你是皮雅的表妹,法律上,法律上......” 我求救般望着汤米。
   “法律上她是我们的姨妈。”皮雅和汤米都笑起来。
   “我们两个是一同长大的,”皮雅说,“我从来没有把她当成姨妈,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儿。”
   汤米加了一句:“我们从来不把她当长辈看待,她就是我们的表妹嘛。”
   那还要收养干吗?我越绕越糊涂。
   汤米向我详细解释了这一习俗。
   原来,北极的因纽特人传统上是以渔猎为生的,他们只有冬天才有固定的冬季营地,其他季节基本上居无定所,带着帐篷游猎。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下,食物短缺是常事,把孩子抚养成人及其不易。孩子们长大成家之后,父母也到了中年,长大了的孩子们通常会把自己的头生子送给父母,让父母把孩子抚养大,代替自己来照顾父母的晚年。当然,那时候没有办理正式收养手续这么一说,双方同意就把孩子交出去了。现在这个习俗虽然还在,但是收养的原因已经有所改变,常见的理由是孩子太多,太密,或者是孩子的父母太年轻,还是青少年。
   因纽特人至今依然习惯早育。我见过几个背着婴儿的女孩,她们看上去也就是1516岁的样子。这还不算,因纽特人通常都有很多孩子。因纽特人采用避孕措施并不很普遍,堕胎就更少了。最近若干年来政府才开始向因纽特人开展家庭计划教育。
   “我父母把我送出去,是为了让我照顾我的祖父母,”瑞帕说。
   “你自己对此怎么想?”我问她。
   她的口气有点惆怅:“我小时候,常常问我父母--”我插了一句:“你指的是你的养父母还是亲生父母?”
   “亲生父母,”她说。“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不要我?我父亲说,他希望我长大了能照顾我父母,不,我祖父母。再说,我从一出生就是我父母――祖父母――抚养大的,所以,我觉得也没什么,习惯了。”
   “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我自己的孩子。”她又加了一句。
   我又问了她几个问题,得知她的养父母,也就是祖父母都已经去世了。由于从小在祖父母家长大,她与自己亲生父母的感情并不深。现在,她自己有了孩子之后,自己家族里没有长辈帮助她。
   “不过,我男朋友的母亲在帮我,”她说,“我们在等政府分配的住房,暂时只好住在他家。”
   我继续研究那张家族表,又发现一个问题:“皮雅,你有一个女儿?”
   皮雅点点头,“14个月了。”
   “怎么没见过那孩子?”
   “她被人收养了,”皮雅说。
   “被谁?”
   “家族外的人,住在伊考乌特,” 伊考乌特是加拿大北极地区因纽特人自治区努那乌特的首府,位于巴芬岛南部,距离巴芬岛北部的庞德口飞行时间3.5小时。“下个月我到伊考乌特去上大学,会去看她。”
   “你为什么不自己抚养她呢?”我问。
   皮雅德脸色阴沉下来。“我父亲不让,他说我没有能力单独抚养孩子。他要我读完高中。”
   “孩子的父亲呢?”
   “他家在克莱德河,到我们村来读高中,读完了就回去了。我们没有正式结婚,我只能自己抚养她。”皮雅低声说。克莱德河在巴芬岛中部,离皮雅所住的村子飞机飞行时间一小时。
   加拿大政府给低收入或无收入的家庭儿童补贴,每个孩子每个月都会得到一定数目的补贴。但是,当时刚满20岁,高中尚未毕业的皮雅要是带了个孩子,恐怕就无法完成学业了。
   又是一个年轻单身妈妈的遭遇。在庞德口镇几天,我注意到村里的年轻人正式结婚的并不多,许多年轻人遵循一种他们称为“common law” (习惯法)的婚姻方式同居。不过政府承认这种没有正式法律手续的关系,因此正式结婚与否并不影响到他们申请社会福利,或申请政府提供的低收入住房。
   “我没法说动我父亲让我留下这个孩子,” 她泫泫欲泣。我同情地看着她。可是话又说回来,皮雅至今也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又怎能独自抚养孩子呢?
   “你们决定收养人家时,是否以本家族内的人为首选?”我转移话题。
   “也不一定,“汤米说,”我们家族里就有两个孩子被家族之外的人收养了。”
   瑞帕补充了一句:“如果有可能,我们当然希望把孩子留在自己的家族内。”
   那也就是说,当皮雅的孩子出生时,她的兄姐,以及家族中的其他亲戚都无意收养这个孩子。可怜的皮雅。
   正说着,大姐路易丝带着三岁的小女儿海伦娜进来。我来到村里的第一天,就在路上遇到她们母女俩。当时海伦娜看见我还很害羞,几天后她跟我已经熟了,见到我不再躲在妈妈身后。
   “路易丝,”我直接了当地问她,“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让詹妮佛的祖母收养她?”
   路易丝轻轻叹了口气。“詹妮佛是老三。她出生时,我已经有了两个不到三岁的孩子。再加上她,我怎么照顾得过来?只好找人收养她。努尼的母亲不想让她被家族外的人收养,所以就自己收养她了。”
   “你丈夫呢?他为什么不能帮你照顾孩子?”我常看到村里的年轻男人们推着娃娃车,有的还穿男式“阿莫替”来背孩子,看来因纽特男人还是参与照料孩子的。
   “他?别提了!”路易丝说,“他自己就是被叔父收养的。叔父年纪大,又死得早,没人管教他。他一直麻烦不断,不知道出入管教所多少次,那时候我一点也不指望他帮忙。”
   “现在呢?”我问。
   “现在他倒是没有这方面的麻烦了,但是又找不到工作,他才读了四年书。”
   “你能见到詹妮佛吗?”我问道。
   “当然,”她笑了,“她就住在我们家对面。她跟她的兄弟和妹妹们天天在一起玩。”
   既然住这么近,收养不收养的又有何区别呢?
   “法律上她属于努尼的母亲,我们对她没有任何父母权利。”路易丝解释,“而且,当时收养她时,我还严格遵守传统,在她走路之前不可以抱她,以免产生感情,改变心意。”
   住得那么近,连抱都不能抱?看到别人的孩子怪可爱的还要抱抱呢,身为人母,这可不是容易做到的。
   “那时候我们就住在他母亲家。我们没有房子,在等政府分配住房,”路易丝说。
   聊了半天,我总算弄明白了因纽特人的收养习俗。处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因纽特人似乎对此习俗还是抱着传统的态度,他们并不计较“辈分”,法律上的收养也是为了现实的考虑。没有正式领养手续的话,收养家庭无法为孩子申请社会福利。
   次日,路易丝带给我一份努那乌特的地方报纸。报纸上报导了努那乌特某地的一对夫妇喜获三胞胎女儿的消息。报导中还提到,孩子的外祖母将收养其中的一个。也就是说,一出医院,三姐妹中的一个就成了另外两个法律上的“姨妈”。
   此时我也不觉得这个习俗有什么怪异了。每个民族的独特习俗自有它一定的道理,通常都与这个民族长期以来的生活方式有关。只要了解了习俗背后的文化背景,从该民族的立场,而不是从自己文化的立场来理解这些习俗,看来奇怪的习俗也就不觉得奇怪了。说起来,在营居时代里,因纽特人把头生子送给父母,以代替自己照顾年老父母的习俗,既避免了父母老无所养,同时也能照料自己的家庭,这还真是一个又实际又有效的方法。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