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1日星期六

徜徉滕王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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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上,  我凭栏独立。

云黯天低,江风飒飒,草木凋敝。远方,一条灰蓝的山脉横在天边。薄雾从山中升起, 如一袭轻纱,似要将山脉遮挡, 却又犹疑不定,欲遮不遮,似掩非掩,只将山的细部隐去,留下简简单单的轮廓, 又把轮廓的边缘虚化, 那道山脉于是成了一幅大写意。

大写意虚中有实, 柔中有刚。我目光被弹回,落到高台下的江中。 江水从不知处而来,又朝不知处而去。江心里横一道狭长的金黄沙洲,上有淡淡绿意,那是耐寒的青草。几条小船泊在沙洲旁一动不动, 好像还在沉睡。 高台的左面, 一条小河从城中来,注入江中,二水相交之处歇着一群小舟, 其中有一条小小的木船,船头高高挑着以细竹为骨的方形渔网。 一只运货的机船拖着长长的水线无声滑过。江静水缓,看不见水流,听不到涛声,   一如我与江之间相隔了30多年的岁月,不见流淌,只在不经意间悄然逝去。

西山, 赣江。南昌故郡, 洪都新府。物华天宝, 人杰地灵。然而,尽揽这方水土灵气的, 却是他乡的人杰。

千年前, 一位青年文士登临高阁,极目远眺。我真想知道,除了落霞孤鹜,秋水长天,那时的西山是否也在薄雾之中? 那时的江心是否也有沙洲? 沙洲旁有没有泊着小船  唱晚的渔舟上, 有没有挑着细竹撑开的网? 风从四方吹来,聚起这方水土的灵气, 慷慨地赠给了青年文士;文士笔蘸山精水灵, 挥毫写下落霞与孤鹜齐飞, 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名句。此后,江山代有才人出, 文人墨客来往不绝,吟哦歌咏之声不断,据说留下了1360余篇诗文, 却没有一诗一词一文一赋, 胜过那篇。  山,江,阁的灵气怕已被那篇华章尽行收去,故而此山非彼山, 此水非彼水,此阁非彼阁。一座楼阁引来一篇文字,像一只印鉴, 把一个文弱书生的名字印在了历史上;那篇文字又给了一座楼阁生命。青年书生抛下笔,走下楼阁,孤帆远影天边去,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岁月之中,  从此,那座楼阁活了。

始建至今的1,300年中,滕王阁迭经兴废,  曾有28次损毁,大多毁于兵火。 兵来将往, 王朝变更,  英雄豪杰走马灯一般你来我往,楼阁毁了建, 建了毁,古城的人们对这位外乡过客始终不离不弃。1926年, 军阀岳思寅火烧民房,试图以此阻挡北伐军攻城,滕王阁第28次遇劫。 然而,战火兵戎终是敌不过文采风流。1989108日,高阁第29次浴火重生。重生的藤王阁已非唐代风范,仿的是大气磅礴的宋式。许多帝王将相轻烟一般随风散去,什么也没有留下,三尺微命的一介书生偶然从此经过,却留下了一座时光与战火无法摧毁的楼阁。滕王阁第29次落成时, 江风一定从遥远的地方送来了书生的微笑。

世间到底还是有不朽的,  那就是:美。 

山在天边,楼在水边。 一支大笔饱蘸淡墨, 任意一挥一染,于是有了那山那水。山水的背景上,一支细毫轻点朱红青绿,工笔细描,  绘出一座临江高阁。

人在画中, 画在心中。

山还是那山, 水还是那水,楼阁也还是那楼阁。




(二)  

一群蝴蝶飞进临江高阁, 绕过回廊,穿入花窗, 在层层厅堂中翩翩起舞。 蝶衣上镀着阳光, 晕着月影, 点染了春草之绿, 落霞之紫,初雪之白,苍天之蓝。一片蝶衣是一个世界, 一只蝴蝶是一个精灵。 蝴蝶的精灵是不羁的, 她的美只能在无拘无束的飞舞中体现。 蝴蝶的飞舞中有音乐之声,那乐声,只有与蝴蝶一样自由的灵魂才能听到。

飞舞的蝴蝶们悠然一转,落到高阁的层层画梁上,在那里定格,成为滕王阁的标志。

滕王李元婴,唐高祖李渊的二十二子,唐太宗李世民的弟弟,滕王阁的创建人。正史对这位藤王几乎没有一句好话。 据说,他骄纵失度,品行不端, 为官毫无政绩。据说,他身为太宗之弟,在唐太宗驾崩居丧期间,依然邀集其官属燕饮歌舞。据说,他巡查之地, 不务正业, 却向百姓借猎狗兽网,山中游猎,还常常以丸弹人,观其走避为乐

不过,龙子李元婴是位丹青高手兼音乐家。他善画蝴蝶,有滕派蝶画鼻祖之誉。他还精音律,  懂歌舞,能自度曲调,自吹玉笛。真的很难想象, 一位画蝶高手能心甘情愿地为俗不可耐,无聊僵死的官场规矩所拘。蝴蝶是自由的精灵,只有同样自由的灵魂才能与蝶魂相通。李元婴不幸生为帝子,不得不为帝王做派所拘。画蝶高手与帝王之子的双重身份, 是那样地难以调和,从蝶舞中听来的音乐,怎能在红尘滚滚的长安城中演奏?

远离长安的洪州,当时是偏僻的蛮荒之地。李元婴被唐高宗远放洪州,难说不是对他行为不端的惩罚。当藤王带着他的歌舞伎和笔墨丹青来到洪州时,洪州的蝴蝶们一定高兴得翩然起舞,一双双彩翼舞出了音乐之声。 在迎接龙子的官员中, 怕只有品行不端 放浪不羁的李元婴听见了蝶翼振出的乐曲。

洪州城外有一条名叫章江的大河现在这条大河名叫赣江 洪州城曾经有一道城墙,绕墙有7座城门, 临江的城门得江名之便, 就叫章江门 从章江门出城, 走上临江的岗峦,登临送目, 西山横在天边, 章江横在脚下,山水之间,铺展着大片田野,烟村农舍点缀其中,美景天成。 据说, 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 藤王带着僚属和歌舞伎, 走出章江门, 登上江边的小岗,极目远眺。 眼前的风光令他陶醉, 于是藤王欲以歌舞相陪,邀山川共饮。可是荒芜的江边铺满乱石杂草, 无法摆设宴席,歌舞伎们也难以施展舞艺,大扫藤王雅兴。一座临江高阁的设想开始在众人脑中浮现。

高阁落成之日, 洪州的彩蝶是否也前来庆贺?藤王阁的第九层, 名为凌霄阁,昔日藤王曾在此处与文人僚属们饮酒赋诗,以轻歌曼舞助兴。 兴起时, 藤王自度曲律,亲吹玉笛伴奏。 纷飞的舞衣中, 不知是否有洪州的彩蝶翩然穿插其中?或许,柔弱的蝶翅无法飞上高台与丽人共舞,但是飞旋的舞衣中定有自由放浪的蝶魂。今天,凌霄阁的墙上绘着脱胎于敦煌壁画的仿唐歌舞, 大厅正中有一小舞台, 上置仿唐鼓, 舞台边立着两架编钟。我没有留下来观赏每小时一次的仿唐歌舞。 优雅的唐舞是一种高妙的境界,  那样的美是无法模仿的,模仿的再像也只能得其形而失其形,在模仿的凌霄阁上表演模仿的歌舞,绝不会有不羁的蝶魂翻飞其中。

藤王毕竟是品味高雅的艺术家,虽然他可能不是一位很好的官僚。 然而,古往今来, 帝子无数,官僚无穷,许多帝王的伟业不过是为历史带来了绵绵不绝的烟尘战火,令无数生灵涂炭;许多官僚的建树也不过是做了本来应该做的事,却坦然无愧地青史留名。很多的建树早已随风飘去, 如今只是历史书中的一个符号, 放浪不羁,毫无建树的藤王李元婴只有一个建树: 他在章江边建造了江南三大名楼之首的藤王阁。高阁成为洪州的一眼清泉, 从中淌出绵延千年的文采风流,昔日的蛮荒之地成为人杰之乡,藤王何尝没有抛砖引玉之功? 让正史官们去说三道四吧,洪州人没有忘记藤王与他的灵动不羁的蝶魂。藤王与他的彩蝶,与高阁同在。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书生在诗中叹道。

帝子今何在?去问问洪州的蝴蝶吧。


三.   

走进藤王阁园区, 目光自然地被高度57.7米的古典式楼台吸引。 仰着头走向九层高阁前峰峦般层层向上的白石阶, 到了近前, 视线却被那对镇守高楼的铜狮吸引了去。铜狮子蹲踞在方形铜座上,五短身材,大脑袋,胖身子,低着头,瞪着大眼睛,张着大方嘴,做怒吼状。

狮子非吾国之兽, 那物乃猫科之属,原产非洲,南美和西亚。狮子是公元前122年,汉武帝派张骞开通西域之后才来到中国的。到东汉时,国人已经把狮子当成神兽来信仰了。东汉时期的墓葬里,狮子被请来镇墓,估计是因为它们看上去挺吓人的吧。 狮子到中国成为神兽, 不知跟佛教是否能拉上点关系,毕竟,佛教中狮子是文殊菩萨的座骑嘛,还专有狮奴来照料它呢。狮子那可怖的吼声在佛教里象征佛法的威力,当然,狮子本来就非我族类 当佛教传入中国之后,二者都来自外邦, 佛法大盛之时, 狮子也就跟着身价百倍了。 狮子既来自异域,又与菩萨和佛法有关,成为尊严, 权力和富贵的象征也就是十分自然的事了。自古以来,帝王的宫殿陵墓,王公贵族的府第,民间的庙宇殿堂等等的大门口都少不了石狮铁狮铜狮,或蹲或卧或走或立,瞪着大眼,张着大嘴,狐假威,让人走到近前,心里先怯了几分。其实,别看雄狮子披一头长而潇洒的鬃毛, 高大威猛,但它色彩单调,身形偏瘦,大脑袋,细尾巴,论色彩,论体型,我看都不如本国土生土长的华南虎。不知道为什么狮子这他乡之客在中土反客为主,倒把本土的百兽之王给排挤到一边去了, 可能是因为国人坚信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吧。

我走到左边的铜狮面前, 细细端详。那狮子看来是条驯狮,胖乎乎的胸脯上垂着条雕刻精美的链子,正中间还挂了只铃铛。这是挺典型的宋代狮子造型。

狮子传入中国后,多成为帝王的宠物,见过真狮子的艺人恐怕寥寥无几。作为艺术造型的狮子,自然是神似多于形似。首先,雄狮头上那威风凛凛的鬃毛就被异化成卷毛了,还是一个圈儿一个圈儿的卷毛呢,卷毛紧紧贴在大脑袋上,令我想起20世纪30年代西风东渐时,城市里时髦的烫发主妇。我这么一胡乱联想, 眼前的卷铜狮子顿时少了许多威风,多了不少幽默。

到了唐代,国运宏昌,狮子也跟着抖将起来。唐代的狮子生机勃勃,气势宏大,身上也不那么单调了,开始出现各种装饰。到了宋代,狮子有了阴柔之气,体形变得胖乎乎的,脖子上被人系上精致华丽的链条带子之类, 甚至还让人给挂上了铃铛缨络什么的。狮子居然开始注重家庭价值,母狮身边出现幼狮, 母狮做慈母状, 陪小狮子玩耍。雄狮子也犬儒化,公然在大庭广众之间, 众目睽睽之下玩起了球。明代以后,狮子还玩大发了,一路玩到民间,居然娘腔腔地玩起了绣球。狮子的职责也随之改变,放下镇宫守墓避邪的正业不做,到处讨人欢心,变成了喜庆专业户,连商人开店, 平民过年什么的,昔日威风凛凛的狮子都要披红挂绿地赶了去,摇头摆尾在街上扭上一番。

昔日作为权力的象征,与狮子有关的清规戒律可真不少。 明代之前, 狮子的式样跟官员的品位有关,七品之下的小官儿, 门口还不准置放狮子呢。清代时,喜欢玩枪弄棒的子弟们, 要想光宗耀祖出人头地, 得弄个武官当当, 可是, 要想往官服上绣头威风凛凛的狮子, 得苦苦熬到一品武官才有戏。不过,从明代起,狮子渐渐走入民间。走入民间的狮子形象大变, 活泼可爱有余,威严庄重不足,与其说象征威风,不如说代表好运,民间泥玩具狮子描红画绿的,可爱得就像家里养的小狗,让人见了忍不住就要抱一个回去。

我冲着呲牙咧嘴的大脑袋铜狮子做了个鬼脸,绕到它身后一瞧, 不由忍俊不禁:这哪是狮子,分明就是只放大了的狮子狗嘛!它的后背滑溜溜的,脖子后头竟然还挂了只吉祥结,小尾巴居然还打着卷儿,可爱得让我产生了爬上去抱抱它的冲动。再绕到正面, 看看铜狮子呲牙咧嘴的样子,就觉得它像个故意装大人的小孩子,尽管板着脸,瞪着眼,口里嚷着大话,但是那模样儿怎么也教人认真不起来,越是气势汹汹, 反倒越是可爱, 结果是让人笑嘻嘻地拧了一把腮帮子。

狮子到了中国,先是被神话,最终却演变成了小可爱,让我想到我那些善良的乡邻们。 在漫长艰难的人生中, 他们将一切敌对的力量软化  把所有神圣的东西俗化, 把它们转化为日常人生的一部分, 如此一来,敌对的力量就变得可以接受, 日子一天天的也就过得下去了。 这里虽然有点喜剧的意味,可是细细品味的话, 又品出一丝苦涩来。

我拍了拍铜狮肥胖的爪子,从它身边走过,走向高阁山峦一般的白石阶。

  
  


1/17/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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