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去鲑鱼河钓鱼的途中,无意中看到这两座孤零零的坟墓的。
荒原上有一条车轮和脚步压出来的小径。我和导游大卫各提了一根钓鱼杆,沿着靠海的小径走向鲑鱼河。头天下午我突发奇想,想去试试钓鱼――鲑鱼河可是努那乌特地区举行国际钓鱼比赛的地点呢。虽说我的钓鱼经验是零,可是没准有条傻鱼自动上钩也未可知。对我这种单人旅行者的各种古怪要求,大卫想必早已习惯了。他二话没说,这天一早,他带来两支钓鱼杆,领着我去鲑鱼河。
我们在荒原上边走边聊着,突然,小径边出现一小段白色木栏杆,栏杆后面歪歪斜斜地竖着一片黑不溜秋的小木牌,木牌后面还有一支白色的十字架。
我停下脚步,站在木栏杆边,好奇地注视栏杆后的两小堆石头。
两个小小的石堆一前一后,后面的石堆里插着一支白色十字架,十字架下面,一圈拳头大小的石头在地上摆出一个长圆型。石头圈出的小片空地里长着细细的草, 冷风从海上吹来,细草在风中微微摇动。 用石头在地面上标示出棺木的长度 ,是因纽特人独特的墓葬方式。
按照因纽特人的殡葬习俗,十字架的中央还应该有一块圆形木牌,上面写着死者的姓名和生卒年份。可是,这支十字架上面空荡荡的,是当初就没有人钉上圆牌子,还是由于年代久远,木牌从十字架上脱落遗失了?
前面的石堆里斜插着一个薄薄的,长圆形的小木牌。 由于年深日久,木牌已经变成灰黑色, 刻在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英文字母。在美国,这种长圆型的小木牌是典型的万圣节装饰,万圣节前,人们常常在家门前的草地上插上几块这样的塑料牌子,作为万圣节装饰。用来作真正的墓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这片小型墓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边是荒无人迹的苔原,另一边是漂着冰排的伊克利斯海湾。白色栅栏边的小径一端连着村子,另一端通往村外数公里处的鲑鱼河,只有前往鲑鱼河捕鱼的人偶尔从这里走过。这里是真正的“荒郊野外”。
我仔细端详着那块灰黑色的木牌。勉强能够辨认的英文字母,说明这座简陋的荒坟里埋葬的不是因纽特人。因纽特人的墓碑上不会用英文, 我在村里的墓园里见到的因纽特人墓葬,上面的字迹全是因纽特文。
“这两座墓是怎么回事,死者是什么人?”我问大卫。
大卫把钓鱼杆杵在地上,朝栏杆那边看了一眼:“后面那个不知道是谁。前面的这个名叫杰恩,是个贸易商。这家伙……嗯……不是个良善之辈,跟因纽特人交易时待他们很不好,后来被因纽特人杀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好像是20世纪初吧,”大卫说。
“他怎么会被人葬在这儿?为什么没有葬到墓园去?” 我望着半朽的木牌,努力想辨认出上面应该会有的年代,但是什么也看不清。
“这家伙给这一带的因纽特人带来了太多的痛苦,大家不愿意接受他。”
这里头看来有一段传奇般的历史故事,我不禁大为好奇。
一
1920年3月。北极的居民刚刚熬过漫长黑暗的长冬,太阳终于回到了地球最北的地区。姗姗而来的太阳带来了光明,却没有带来足够的温暖。大地依旧冰封雪盖,北极的居民们仍然住在冬季营地里,等待夏季的到来。
冬末春初,正是北极居民日子最艰难的时候。去年夏天存下来的猎物差不多已经吃光了,苔原上厚厚的冰雪尚未融化,驯鹿还在南方的森林里,猎鹿季节还得等上好几个月。 在冰上捕猎海豹,是这个季节里获取食物的主要方式,猎人们乘着狗拉的雪橇,来到冰封的海湾里,用雪刀把软硬适中的雪块切成雪砖,一块块码起来,搭成雪屋,数座雪屋就组成了一个临时的冬猎营地。
3月15日傍晚,巴芬岛北部的阿得莫拉替湾,因纽特人的临时冬猎营地里。银白的大地上,一簇半圆形的雪屋彼此相依,围成一个半圆,雪屋里透出海豹油灯朦胧的微光。
暮色沉沉。落日最后的余晖即将消逝,昏暗的天光把雪屋黯淡的影子投在雪地上。阴影覆盖着阴影,显出几分诡异;静寂的雪地里偶尔传来一声长长的狗吠,又添一份苍凉。苦寒的北极,人与狗彼此相依,没有狗,人无法出猎,难以避免饿死的厄运;没有人用猎物喂狗,狗也难逃一死。人与狗,正如天涯海角的这些雪屋,还有住在雪屋里的人,在黯淡的天光里互相依偎着,世世代代,生死与共。
天寒地冻,万籁无声。
突然,一声枪响打破了无边的静寂。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
随即,狗叫声响成一片。雪地上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人们冲出雪屋,朝枪响之处奔去。
营地边上,昏暗的天光照着雪地里站着的男人。这是一个中等身材,长发披肩的因纽特男人 。男人身穿鹿皮袍,手持猎枪,他前方不远的雪地上,倒卧着一具尸体,殷红的鲜血从尸体的头部淌出,将地上的白雪染红了一大片。
猎狗被血腥味刺激得近乎狂乱,吠叫着朝雪地上的躯体猛扑。猎狗的主人用力拉住栓狗的皮带,狂吠的猎狗又蹦又跳,猛力挣扎。
混乱中,人们慢慢围拢过来,借着微弱的光线认出,地上躺着的是那个来自纽芬兰的“卡拉那特”(因纽特语“白人”),皮货商罗伯特·杰恩,因纽特男人是萨满之子,名叫努卡拉克。
人们长吁一口气,一场噩梦终于结束了。
狗叫声中,努卡拉克提着枪,转身回到自己的雪屋。他年轻的妻子阿塔古提亚克躲在屋里,惊恐万状,簌簌发抖。随后,几名因纽特猎人进来,把带来的狐皮交给他,作为枪杀“卡拉那特”的报酬。
雪屋外,几个猎人在处理尸体。根据因纽特人的习俗,他们为死者戴上皮手套,穿上皮靴,然后用驯鹿皮将尸体裹好。几日后,将会有人把尸体放入雪橇,运到巴芬岛上,放入高处的岩石缝里以避野兽。
现代的营地是为旅游者准备的 |
按照因纽特人的丧葬传统,所有的人留在营地里,为杰恩哀悼三天,安抚他的灵魂。杰恩的遗物被悉数移交给另一位“卡拉那特” 保管,并由他转交给杰恩在纽芬兰的家人。在纽芬兰,杰恩有妻子和孩子,在北极地区,他还有一名即将临盆的因纽特情妇。
没有人觉得他们做错了什么。努卡拉克只是根据古老的因纽特传统,执行一项由众人作出的决定:当某人威胁他人的生命安全,特别是营地里全体人员的安全时,他们有权处死威胁者,以保障大家的安全。 这个传统可能与因纽特人在北极生活的时间一样长久,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们,时代已经变了,他们世代居住的土地已经被欧洲人“发现”,如今属于“卡拉那特”,成为一个由“卡拉那特”建立的国家的一部分。这个国家名叫“加拿大”,他们已经成了加拿大公民,因此必须遵从加拿大的法律,而根据加拿大法律,努卡拉克犯下了谋杀罪。
二
几百年来,美洲北极一直是冒险家们的乐园。最初的冒险,是为了寻找通过北冰洋群岛前往东方大陆的海上航线,为此,许多探险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到19世纪,北极冒险有了“淘金”的意味。北极的鲸油点燃了欧洲街头的路灯,北极的裘皮裹着欧洲上层仕女的娇躯。 那时,北极不仅是探险家的圣地,也是淘金者的梦想之都。北极地区出产的皮毛在欧洲颇受太太小姐们的青睐,以及其低廉的价格收购北极狐皮,海豹皮,北极熊皮,然后在欧洲高价出售,赚取高额利润,是北极淘金的主要方式。
1906年“北极号”船长伯尼尔(右二) 在北极地区某地举行的升旗仪式, 宣告该地成为加拿大领土 |
这次考察中,伯尼尔注意到北极盛产斑点鲑鱼和兽皮。考察结束后,伯尼尔船长向加拿大政府提出了一些建议,其中包括扩大北极的贸易。加拿大政府对此兴趣不大,将他的建议束之高阁。
1910年,伯尼尔船长再次出发前往北极。这次,他得到的指示是设法开通“西北航线”。这次航行,伯尼尔船长雇了一位新的二副,此人乃英裔纽芬兰人,名叫罗伯特·杰恩。
这次北极之行,伯尼尔船长颇有假公济私之嫌――既然加拿大政府对北极的资源没有兴趣,他何不利用那些资源来发财呢?他甚至在北极购买了一座废弃的捕鲸站,以备日后之需。伯尼尔船长载了大批北极居民需要的物品,打算跟因纽特人交易。
在巴芬岛北部,伯尼尔船长派遣他的二副带了大量物品前往伊克利斯湾。杰恩在伊克利斯湾一带逗留了几个月,与当地的因纽特人交易。次年冰融之后,“北极号”前来接他,将他带回南方。 从这次的经历中,杰恩学到了与因纽特人交易的方法,也对北极淘金产生了浓厚兴趣。
回到纽芬兰后,杰恩声称他在距庞德口数公里外的鲑鱼河里发现了金块。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杰恩真的发现了金块,不过这个消息迅速传开,引起了一些梦想一举致富的投资人的注意。几经周折,并且多少用了些欺骗手段,杰恩终于得到一名富商的投资。1916年夏季,杰恩回到伊克利斯湾。这次,他携带了足够两年的交换物品,并给自己建了一幢小屋,充作贸易站兼居所。
他当然不会知道,他的发财梦把他带上了不归路,而且-或许是纯属巧合,他日后的埋骨之处,就在距离他声称发现金块的鲑鱼河口不远的地点。
起初,杰恩与当地的因纽特猎人有过一段“蜜月期”。杰恩并非没有竞争对手,他的竞争者之一就是他的老雇主伯尼尔船长。为了吸引因纽特猎人与他交易,杰恩采用了现代人通常称之为“恶性竞争”的手段,他出手大方地送给因纽特猎人们各种礼物,其中甚至包括价格不菲的猎枪。如此一来,因纽特猎人们自然纷纷前来与他交易, 他的竞争对手们对此大为不满,但却束手无策。
杰恩手中积攒的皮货迅速增加,他的发财梦好像很快就要实现了。可是好景不长,不到两年,他的投资人断然撤资,原定来接他的船渺无踪影――竟然没有人通知他,船主已经把船卖了,他得自己想法子离开北极。
倒霉的杰恩陷在了北极,返乡无路。
后来,我在庞德口村公共图书馆翻看档案照片时,翻出
了几张罗伯特·杰恩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里,担任加拿大政府考察船“北极号”二副的杰恩,身穿笔挺的制服,身材高大英挺,踌躇满志地站在甲板上;另一张照片里,穿着颇为寒酸的杰恩在贝洛特岛的山坡上挖掘,照片下面的解说词上说他是在挖煤,大概是在寻找煤矿标本吧。
“北极号”二副罗伯特·杰恩 |
我仔细端详着泛黄的照片。从照片上看不出杰恩是个性情暴躁的人。不过,后来我找到一些资料,从认识他的人的回忆中看来,杰恩的确不算“良善之辈”。他性情乖张,不善合作,因此没有一个朋友。当时在北极一带仅有寥寥可数的几个白人贸易商,杰恩跟他们也合不来。当他被自己的投资者抛弃之后,由于人缘太差,没人愿意让他免费搭船返乡。要想回家,杰恩就得交出手中皮货的一半作为路费,剩下的皮货带回去,赚来的钱还不够还债的。也就是说,即使返乡,他也很难避免破产的命运。焦虑,彷徨,孤独,以及内心深处的恐惧使杰恩变得更加暴戾。
为了多收购狐皮,他单方面把以前赠送给猎人们的礼物改成了赊欠,突然间,他成了礼物接受者们的债主。猎人们拒绝接受,杰恩变得有点不可理喻,“一枪崩了某人”,“宰了他们的狗”之类的威胁成了家常便饭,他成了个人人害怕的人。有时候,他的出现甚至吓得妇女们逃出营地,露宿冰上。可悲的是,杰恩以为恐吓威胁能从猎人们手中逼出他急需积攒的狐皮,殊不知从因纽特人的眼中看来,他已经 “神经错乱”了。因纽特人对“神经错乱”,威胁到他人生命的“疯子”,有他们传统的处置方法。
1920年3月14日,在阿得莫拉替湾的因纽特猎人营地里,杰恩声称猎人们欠他狐皮,逼迫他们交出。遭到拒绝后,杰恩大发雷霆,扬言要杀死他们的狗。这还不算,他接着威胁道,要是他拿不到狐皮,就要“崩了”营地里的一个猎人。谁也不知道他仅仅是恐吓,还是会付诸行动,但是,在冰雪未融的早春,失去狗队意味着营地里全体人员难逃一死。
猎人们不敢掉以轻心。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建议,为了自保,猎人们有必要先下手,除去杰恩。猎人们集体讨论了很久,决定由努卡拉克执行。努卡拉克曾经是杰恩的向导,二人之间的关系时好时坏,后来演变成你死我活,则有各种原因,其中还参杂了女人的因素。杰恩一度怀疑当时是鳏夫的努卡拉克有意染指他的因纽特情妇,为此曾威胁努卡拉克,声称要是看到努卡拉克在他住房附近出没,就要“一枪崩了他”。 杰恩还曾持刀威胁努卡拉克的父亲。
努卡拉克答应执行,条件是再等一天,如果杰恩不再威胁他们,此事就算了结了。谁知次日杰恩找到向导,要他通知猎人们,当晚他将把猎人们招齐,大家非给他狐皮不可。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猎人们惶恐不安:这是不是杰恩的“最后通牒”?
这一来,谁也救不了杰恩了。
猎人们商量出一个计划。他们安排了一人出面,到杰恩住的雪屋去,告诉他有人给他送来了狐皮,把他哄出雪屋后,由努卡拉克开枪击毙杰恩。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杰恩还没来得及把众人召集到一起,就倒卧在雪地上死于非命。他的发财梦悲剧性地破灭了。
然而,故事并没有因杰恩之死而结束。杰恩之死只是一个开端,他的死带来了一连串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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