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北角---大地母亲雕像 |
第一章: 北极的诱惑
“最重要的事情是找到你自己,为此你需要孤独和内省,至少有的时候你必须如此。我告诉你,灵魂的拯救不会来自于忙碌喧嚣的文明中心,它来自孤独寂寞之处。”
弗里德约夫•南森(1861-1930)
一
那年,纽约真热。才刚五月中旬,连国殇节都还没到呢,“大苹果”已经遭遇到第一波热浪了。在美国,人们习惯上把国殇节当作夏季之始,
虽然在季节上,国殇节仍属春末。
下班后,太阳仍然高挂西天。走出冷气过强的办公室,腾腾热气扑面而来,立刻浑身粘腻,好像有人抄起一张湿淋淋热乎乎的羊毛毯,劈头盖脸地甩过来,把我紧紧裹住。闷热潮湿的空气有沉重的质感,仿佛伸手就能抓一把,稍稍一拧就能拧出一股热水,哗啦啦洒落一地。水泥铺的街道被太阳晒得惨白,热气从脚底下往上蒸,整个城市如同一座巨大的蒸汽浴室。街上行人个个面目不清,脚下虚浮,好像被热气熏昏了头,又好像被过早到来的热浪催眠,进入恍惚状态,不知身在何处,只管按照惯常的路线,晕头晕脑地漂浮。
我站在十字路口,等待红灯转绿。
从各个方向来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过来开过去,把更多的热气吐到街上。车轮带起的薄尘飞上去又落下来,洒我一身粉末。满脸汗迹,五官模糊的人在我身边来来往往,几个打扮艳丽,穿着清凉的女人热带鱼一般游过,凉鞋的细高跟在水泥街道上咯咯敲击,敲出一串空洞的声响。
我抬起头。忽然注意到,天空离我很远很远。蓝得不干不脆的空中,懒洋洋地浮着几片云,一架飞机不紧不慢地飞过,飞机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白线,天空一分为二。又一架飞机从另一个方向飞来,慢条斯理地飞过那道白线,天空二分为四。
一只灰不溜秋的瘦鸽子从我面前飞过,落到街对面公寓的小花园里,偏着小脑袋,无精打采地站在草地上。花园里的草被太阳晒得蔫蔫的,一株被人扭得奇形怪状的小树孤零零地立在花坛里,厚厚的的叶丛绿得粘腻。几朵淡粉色的玫瑰花有气无力地垂着头。
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是很深很深的疲惫吧,不是厌倦也不是无聊,是一种疲惫,那种先让人失去感觉能力,接着让人灵魂窒息的倦怠。晕眩过后,心里随即涌出强烈的渴望。我渴望澄蓝明净的天空,鲜亮碧绿的树,白如初雪的云,还有,还有海风,荒野,热烈的阳光,清纯的空气……我得离开都市,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去。
在绿灯亮起的那一刹那间,我做出一个决定。
“去吧,”我对自己说,“还等什么呢?到北方去,去圆那个梦吧!”
我的“北方”是地球的北方之极处,也就是地球仪上北纬66度33分以上的地区——北极圈。我要到北极圈里去。不是去避暑,而是去圆一个儿时的梦。
两个多月后,2003年7月底的一天,纽约肯尼迪国际机 场。
透过候机室高大的玻璃窗,午后的烈日泼洒了一地强光。我踩着明晃晃的光线,登上荷兰皇家航空公司的客机,开始了我的北欧漫游。这次漫游的目标之一,应该说是主要目标吧,是一直向北走,走到欧洲大陆的终点――欧洲北极。
此行第一站是北欧小国芬兰。到达芬兰首都赫尔辛基后,我先在这个美丽的“北方白城”里逗留了数日,领略了一番北欧的夏日风情,然后从赫尔辛基出发,一路沿海北上。
从赫尔辛基到芬兰境内的北极圈,花了将近两天时间。“入圈”之后, 去的第一个地点是芬兰的“北极公园”。公园里的柏油地上,有一道白漆画的粗线,线上用好几种文字写着Arctic
Circle(“北极圈”)。这就是北极线。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在白线边流连,不少人踩着白线拍照。
芬兰北极公园---北极线 |
我低头看着画在虚拟地点上的白线,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站在北极线上拍了几张照片,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吧。
天很热。我穿着背心,裹着夏威夷式的蓝底黄花薄绸长裙,足蹬波斯式厚底凉鞋,完全是纽约夏日的装束。阳光灸人若烤,涂着防晒油的手臂和脸晒得发烫,一点儿都感觉不到自己是站在北极线上。不过,这里温度虽高,空气却很干爽,不像纽约的夏天那样潮湿闷热。
公园里,白桦,松树和各种草碧绿鲜亮,各色花儿热热闹闹地开着。这里显然还在树木线以南,如果以树木线和最高温度来定义北极的话,这儿还不能算是真正的北极呢。
公园里有一座木制距离标志桩。一根很普通的木头桩子,上头钉着一排排木棒子削成的箭头,箭头的尖端指着不同的方向。箭头朝外的一面削平,用油漆写着世界主要城市的名字和它们的距离。我围着标志桩转了一圈儿,在木桩的最低一排箭头上找到了北京。北京到这里的直线距离是6680公里。我粗略地算了算,从北京往南到我的家乡,还得再加上1千多公里。 真的是“八千里路云和月”啊,而且还是公里呢!
北极公园距离标志 |
“北极公园”里有几家礼品店,卖些芬兰刀,木制工艺品,鹿角,手织蕾丝,玻璃制品之类,都是典型的芬兰旅游纪念品。我这家进那家出地转了一圈儿,没有找到心仪的礼品,无意中却走进了“圣诞老人的家庭邮局”。芬兰人认为圣诞老人是自己的乡亲,离“北极公园”不远的“圣诞老人村”,就是那位胖乎乎,笑眯眯,好心肠的白胡子老人的家。我灵机一动:来自“圣诞老人专用邮局”的邮票和明信片!还有比这更独特的纪念品吗?
我买来邮票,挑了几张明信片,坐在邮局提供的桌子边, 匆匆写几行字,贴上邮票,接着到柜台边,请一位金发小姐盖上“圣诞老人邮局”的特种邮戳,然后把明信片投进“圣诞老人专用邮筒”里,寄给在中国和美国的亲友们。圣诞老人还提供了一个专门的邮筒,
要是想让自己的祝愿在圣诞节前送到亲友手中的话,可以把明信片投入这个专用邮筒里。
次日,由北向西,告别芬兰,进入挪威,继续北上。我的目的地是挪威的北角。
进入挪威后,芬兰一马平川的地形很快变成挪威北部的峻岭。人人皆知挪威的海岸线是世界著名的美景,其实,挪威北部的乡村风光也别具特色。挪威北部地形复杂,到处是奇山异水,不时会看到形状怪异的奇峰,那是冰川和火山在大地上留下的痕迹。
峻岭之下有大大小小的山谷,谷中静悄悄地藏着池塘湖泊,水色碧如翠玉。山谷里还有小片的田野,深绿的树丛,绿油油的田野里,点缀着一座褚红色的木房,或者一个小小的村落。奇山异水中一点一滴的人文,如画龙点睛,将自然之美衬托得恰到好处,人与自然达到了令人感动的和谐,这不正是“天人合一”的美妙境界吗?
挪威芬兰边界 |
一路向北,森林越来越少,植被越来越低,高大的针叶林逐渐被稀疏的灌木林取代。看来,这一带已经是树木线的临界处了。人烟也越来越少,隔很远很远才路过一个小村。路边不时可见尖顶帐篷或者圆形木屋,那是游牧的萨米人的临时居所。
车开上一座小山,离公路不远处,忽然冒出一顶被烟熏得乌黑的帐篷,像一个黑不溜秋的大蘑菇,突兀地拱出地面。帐篷的一边停着红色多路径车,另一边支着木晒杆。晒杆是两支由三根木棍绑成的木叉,上面横着一根长木杆,木杆上晾着鹿皮,羊皮,还有萨米人独特的“四角帽”,风把帐篷吹得鼓鼓胀胀的,晒杆上的兽皮在风中斜飘。
挪威北极风光--萨米人的帐篷 |
挪威北极风光--小村 |
空气越来越冷,天空越来越低,地势越来越高。单线双向的公路崎岖狭窄,汽车从一个接一个的涵洞中穿进穿出。
涵洞是挪威北部公路的一大特色。洞口通常有指示牌,标明涵洞的长度。有的涵洞长达数公里,最长的一条竟达6公里多。涵洞里幽暗阴冷,只有顶上一行昏暗的灯照明。洞壁岩石裸露,石缝里渗出的水像一条条黑线,从岩石上淌下,一滴一滴地坠入路边的排水沟里。排水沟就像两条地下小溪,悄无声息地伴着公路流淌。阴森森的涵洞让人心里发毛,好像晚上一个人路过墓地,虽然知道不会有鬼魂乍现,还是不免毛骨悚然。
每次车钻进阴暗的涵洞时,我就在心里祈祷:可千万别在这阴森森,冷冰冰的洞里抛锚啊!北去的车很少,一旦陷在这恐怖的涵洞里,不知道要等多久才会遇到另一辆车,那可真的一点都不好玩……。
想到当初开凿这些涵洞的巨大工程,不能不由衷地佩服挪威工程师们,同时也感受到设计者的良苦用心:开凿长长的涵洞虽然工程浩大,但是保留了山体的自然状态。
若干小时后,当我开始留意荒原上的植被时,才发觉不知何时已经过了树木线。低矮稀疏的灌木丛不见了,眼前只剩下空旷的苔原。褐色的苔原与天相接,
一道道圆浑的山坡起起伏伏,好像一波波褐色的浪。行驶在广袤的荒原里,前不见村,后不见镇,来往交错的车也很少,孤零零的车显得特别小,像一条孤零零的小舢板,在无边无沿的大海里漂摇。
荒原坦然地裸露着,没有树,没有灌木,连草也稀稀拉拉的连不成片。远处的山坡上,万年不化的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低洼处,海水侵入陆地,形成大大小小的湖泊。波光粼粼的湖水碧如翡翠,镶嵌在贫瘠的荒原里。
荒原上看不见人影,可是到处都能看见白色和棕色的驯鹿。这些鹿并非野生动物,他们是游牧的萨米人饲养的鹿。萨米人的鹿不是圈养的,它们就放养在野外,啃食荒原上的苔藓类植物,自由自在地到处游荡。据说每头鹿身上都有主人留下的记号,但是从公路上匆匆而过的鹿身上,我看不出明显的印记。
说起来,我们这些所谓文明人真是入侵者,驯鹿才实实在在地拥有这片荒原呢。在芬兰和挪威的芬马克地区,居民不过数万,却有30多万头野外放养的驯鹿。经常看到雄鹿以一家之主的姿态,晃着高大多叉的角,领着母鹿和小鹿,从容不迫地走过公路。远处的山顶上,几头鹿低着头啃苔藓,小小的身影背靠蓝天,衬托得荒野更加空旷,长天更加浩渺。荒原的景物,真如远古一般苍凉。
挪威北极风光--荒原云影 |
我摇下车窗,想感受一下荒原的气味。谁知刚开了一条缝,寒风立刻呼啸着涌进来,噎得我差点儿喘不上气。原来荒原里正刮大风,难怪车有点儿“飘”呢。我赶紧摇上车窗,把风关在窗外。一路北行,车里的温度越来越低,不得不打开暖气。
劲风横扫的荒原上没有林浪翻舞,只有半枯的细草在风中战栗。荒原上常常出现小片小片的白色,那是北极棉,一种独特的北极植物。它高约半尺,柔弱的茎,细长的叶,顶着一颗乒乓球大小的绒冠。寒风里,雪白的绒球随风摇晃,像一群群穿着白衣裳的荒原小精灵,在风中欢蹦乱跳地舞蹈。
地势越走越高,天空越沉越低。铅色的云压向山顶,几乎与路面相接。前方的路仿佛直通云天,只需腾空一跃,我就会乘风归去,扶摇直上九天。云之下是莽莽苍苍的荒原,云之上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云端下望,载着我的车大概如同一只钢铁的甲虫吧?钢铁甲虫带着我在荒原上爬行,缓缓地爬向北方,爬向欧洲大陆的终点,海洋与大地的相接之处。
奔波三日,行程数千公里,我终于来到挪威的北角。
车在游客中心兼北角博物馆的建筑前停下。推开车门,寒冷的北极风扑面而来。我穿着夏日的短裙和薄外衣,战栗着下了车,绕过游客中心,走向悬崖。
在一座纬度标志杆前,我停下脚步。
我站在标竿前,仰望桂冠一般的圆圈,不禁心生感慨: 从北纬28.6度的故乡来到这里,跨越了大半个地球,度过了半生光阴。寻梦的路何其遥远!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我所站立的这个经度和纬度上的“点”,完全来自于人们的想象,只有脚下的苔原是实实在在的。
海上风来,我的皮肤急剧收缩,手臂和脸上暴起一层鸡皮疙瘩。
海上风来,我的皮肤急剧收缩,手臂和脸上暴起一层鸡皮疙瘩。
我终于来到了北极!
无论是以温度,纬度,还是树木线的位置来定义,这里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北极,虽然它离北极点还有长长的距离。
平坦的山顶上,竖着排成一行的7个圆圈。这就是 “地球之子”纪念碑。
1988年,7个来自非洲,亚洲,欧洲,南美洲和北美洲的孩子应邀来到北角,住了一星期。在这里,孩子们用粘土制作了7个圆形浮雕。这些小浮雕被放大,制成铜雕,镶嵌在红色的石框里,竖立在北角的荒原上,组成“地球之子”纪念碑的主体。纪念碑象征着合作,友谊,希望与欢乐。
7个圆形铜牌排成半圆形,围绕着一座铜雕。雕像是母子俩,母亲一手拿着几条树枝,另一手温柔地扶着小男孩的背。小男孩微笑着,抬头望着母亲,小手指向北方的大海。母亲目光专注地望着北方,唇角上挂着淡淡的笑,头发和裙裾在风中飞扬。
我仰头望着铜雕母亲的脸。她专注的目光里凝着一丝悲伤。她是所有寻梦孩子的母亲吗? 她身边的孩子长大后,也会告别她,去寻找自己的梦想吗?为了实现他的梦想,他也将走向海角天涯吗?
挪威北角--地球之子纪念碑 |
我想起了我的“北方之梦”。
小时候,我心里深藏着一个“北方梦”。这个梦来源于母亲的叙述。
我生长在中国的一个南方城市,我的故乡被称为中国的“四大火炉”之一。夏天,我们这个江边古城气候酷热,高达摄氏40度以上的气温是常事。母亲是东北人,家在松花江畔, 十几岁就参军,随部队到了南方。“那年跟着部队一路南下,过黄河,过长江,”她说,“原以为战争结束后会回家的……”大时代中17岁的小女兵,被浩浩荡荡的历史潮流裹挟着,从北方来到南方,那时,她何曾想到,南飞的小雁从此回不了家?
妈妈的思乡之情化作绵绵不绝的叙述。妈妈用一个又一个北方的故事,把我这个南方孩子带进一个梦幻般的冰雪世界之中。她故事里的“北方” 美丽而且浪漫,散发着苞米茬子和粘豆包的浓香。妈妈的故事里很少有夏日风情,她的“北方”总是白雪皑皑,童话般纯洁无瑕。家门前的大江永远是冰封的,大人在江上钻冰捕鱼,孩子们乘着狗拉爬犁在冰封的江面上飞跑,抛下一串串笑声。
后来我上学了,认字了,开始读“闲书”了。书本把我的世界无边无缘地扩展。我开始梦想。我迷上了北极探险的故事。冰海,帆船,白夜,北极熊,雪屋……在我富于幻想的脑中,它们成为“异国风情”中不可缺少的元素。那时候,我当然不知道,北极探险史并不是由一连串的浪漫故事组成的。然而,所有的惊心动魄都可不就是只存在于当事人的感觉中吗?时间常常使久远的故事改变色彩,把恐怖变成浪漫,把历史变成童话。
就这样,在我这个江南孩子的梦里,“北方”的概念渐渐从母亲的故乡扩展到了“北极”。
30多年的时光,40多个纬度,遥遥万里天涯路。
我轻轻摸了摸青铜母亲冰凉的手,抬起头,望着她内容复杂的眼睛,在心里说:“妈妈,请原谅我远走天涯。但是,我终于来到北极啦!”
又一个梦想成真。有梦的人生会有很多的无奈,也许还会有很多波折和磨难,然而,有梦的人生真的很美很美!
天气阴沉,雾气弥漫。空中乌云翻卷, 崖上长风浩荡。眼前是光秃秃的山,空荡荡的水,山健如磐石, 水柔若缎带。水气从山中升起,缥缥渺渺直上云霄。海天相交之处,没有那道惯见的地平线,唯见云水茫茫,分不清何处云起,何处水生。
一低头,惊惧地发现,脚下竟是千尺深渊。我不由紧紧抓住铁栏杆。
不远处的悬崖边有两头驯鹿,它们一边优雅从容地走着,一边低头啃荒原上的苔藓,偶尔抬头朝这边看看,又低头继续啃。走着,啃着,驯鹿慢慢地走向悬崖边缘,高大的鹿角渐渐消失在悬崖后面。悬崖之后,是否另有一重天地,别有一番风光?
我紧握栏杆,目送着晃动的鹿角消失在山石之后。
回头俯望海湾,天空灰蓝,海水灰蓝,空中看不见鸟,海面看不见船。
面前的山崖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知道,在那道山崖后,是辽阔的挪威海。那片水域曾是世界航海史上著名的“东北航线”的一部分。几百年前,曾经有过许多木船,载着勇敢的航海家和水手,驶过挪威海,前往严酷的北极,寻找前往东方的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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