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8日星期六

世界在光明中微动

阿巴拉契亚的深秋



1
  纽约今秋天凉且多雨。连绵风雨中,秋天悄悄来到北部的阿巴拉契亚山区。好几个周末打算进山赏枫的,偏偏不是阴天就是下雨,赏枫的计划因此一次次推迟。满山枫叶寂寞地红着,很快就红过了最佳观赏期。好容易等到雨止风息,已是11月初了,凛冽的冬天正从北方一步步走来。

   晴天丽日连续了一周,连城里的枫叶都快要凋零了。急不可耐地等到周末,一早就驾车出城,取道9号公路北上,前往“风暴王艺术中心”。占地500英亩,以收藏现代雕塑闻名的艺术中心位于哈德逊河谷中的“风暴王谷”。除了永久收藏品外,中心还定期举行特别展览。本季的特展是出生在上海的美国雕塑家马克·狄苏沃若(Mark Di Suvero 1933 )的作品。狄苏沃若是“抽象表现主义”派雕塑大师,以纪念碑一般宏伟壮观,大气磅礴的巨形户外雕塑著称。狄苏沃若喜欢用工业废料,旧钢板,废弃的铁轨,建筑物的工字钢,桥梁的钢架,机器上的齿轮,甚至挖土机的挖斗等等来做雕塑材料。 这些冷硬的材料被切割,焊接,悬挂之后,拼装成各种几何形状,安置在特定的地点,与周围的环境相互作用,就成了独具一格的抽象雕塑。狄苏沃若的钢铁雕塑虽然庞大,但是造型简洁明快,线条干脆利落,整体效果动静交错,刚中有柔,而且人人都可以近距离接触欣赏, 颇有惠特曼式乐观开朗的“美国精神”和平易近人的平民态度。
   “风暴王谷” 是哈德逊河谷的一道小山谷,得名于“风暴王山”。把那座圆浑的小山包叫做“山”,实在有点儿夸张,它其实也就是哈德逊河边的一座几百米高的小丘罢
了。 离它不远倒是有个举世闻名的所在:大名鼎鼎的西点军校。 哈德逊河谷中有好几座州立公园,公园的土地属于公众所有,禁止私营公司开发,园区里的森林,沼泽和溪流因此得以保留原始的自然风貌。这一带的山林也就成为纽约人避开浮躁的城市,回归大自然的好去处。几年前我多次在这一带登山,曾经从不同的途径,在不同的季节里路过“风暴王山”。清早和傍晚的时候,会看到浓重的云气从覆满小山的树林中缥缈而起。暴雨将临时,山林里蒸腾的灰云融入黯淡低沉的天空,好似风暴就生自于此山。“风暴王山”因此得名也未可知。不过那时侯我一点都不知道,在小山不远的谷地里,藏着一座著名的雕塑公园。
   9号公路是条一年四季都美丽如画的公路。路在哈德逊河西岸的丘陵山地中蜿蜒,路两边是茂密的树林,林子里主要的树种是松树,桦树,枫树和橡树。夏季蓊郁的林子被秋风涂染得五彩斑斓,枫树殷红,桦树金黄,松树深绿,叶丛里透出湛蓝的天空。山风吹来,落叶在空中翻飞旋舞。 正午的阳光照得树叶晶亮剔透,公路映着淡金色的阳光。路旁不时闪过一簇簇白色或紫色的野菊花,沼泽地里,成片成片的芦苇随风起伏。一种
枝桠深红,叶片娇小,珊瑚般玲珑精致的小树,一丛一丛地长在公路边的岩石缝里,疏密有致,把整块岩石装点得像一座天然盆景。山顶或河边的开阔处常常辟有临时停车场,供游人停车小驻。 在一处山顶观光点, 我开进停车场,下车眺望 。虽是晚秋,美景已近迟暮,然而江山不老,百年前曾经激发出一批美国风景画家的灵感,并形成“哈德逊画派”的哈德逊河谷依然彩色缤纷,如诗如画。远处山中岚气袅袅,近前枫叶如火如荼,长空如洗,阳光明媚,遍野秋色中,自北方逶迤而来的哈德逊河雍容地流过。
   这一带有不少地点曾是独立战争的故战场。河岸还有不少建于殖民地时期的小镇。公路穿过几座小镇,小屋店铺,公墓教堂沐浴在温暖的秋阳里,安详宁静,仿佛在阳光中沉沉睡去。岁月如水悠悠而过,时代的脚步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小镇至今保留着浓浓的殖民地风格,仿佛是在为历史留下活生生的注脚。
   经过熊山公园,绕过熊山大桥后不久, 路边开始出现指示牌。跟着指示牌转几个弯儿,终于拐下公路,进入园区。车停在草地上,打开车门,眼前豁然开朗。山林之中出现一片柔曼起伏的谷地,其中有圆浑的小丘,平坦的草场,倾斜的山。秋色璀璨的树木散在谷地中,或成片,或成行,或独立,想来是经过精心设计,让自然环境本身也成为艺廊的一部分。晚秋的阳光下,枫树如火,草色如金,灿灿的树林和草地上, 一座巨
“和平母亲”
大的橘红色雕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支镂出“和平”
符号的工字钢梁横在空中,像一条手臂,向上天发出和平的祈望。透过镂空的符号可以看到湛蓝的天空,和平符号就好像是刻在了蓝天上。我认出这是“和平母亲”,狄苏沃若的代表作之一。此刻,符号的暖色与天空的冷色形成强烈的对比。镌刻在钢架上的和平符号是不变的桔色,它背后却是瞬息万变的天空——不管风云变幻,和平是人类永不放弃的希望,这是这座雕塑想要传达的信息吗?
   风从谷中来,滟黄的桦树叶片片飘落,凌空飞舞,我的眼前金光闪烁。




2
   在草地上泊好车,熄火下车,顺手关上车门,一 转身,猝不及防地,我与它陡然相遇。
 一座由三角,直线,长方,圆弧焊接而成的庞然大物在我眼前拔地而起。它的基座是一座椭圆型的小丘,背景是清明纯净的雨后天空。这是一座由旧钢板,钢粱,钢条组成的雕塑。长方型的钢板上镂空切割出不规则的三角,四方,长方等图形。 钢板是整个雕塑最大的部分,却岌岌可危地高悬空中,支持它的“中央支柱”是一根上窄下宽的钢扁平刚柱,其形状酷似一把合着的剪刀,刀尖朝上,竖在小丘顶上。它与周围的自然景观结合,产生不同的组合,犹如一只万花筒,每变换一个角度,就形成一幅新的画面。
“蛙腿”
 
   它走出博物馆和艺术馆一类封闭的艺术殿堂,置身于山林田野,邀请你前来与它亲近。 你可以远观,近看,靠拢,抚摸。无论是从它的局部还是整体,你都能隐约感受出某些独特含义。它以钢铁的冷硬来表达人间的冷暖,把无限浓缩成有限,用巨大来压迫你的感官,用简洁来刺激你的想象。它在山林草木之中,融入的同时又走出周围的环境, 你可以正视它,也可以忽略它。你可以透过它去端详天空,草地,树林,山丘,也可以欣赏它与自然环境的某种微妙联系。它与天地山川树林荒野一道,组成一幅宏大的立体画面,而你则同它一道,成为画面的一部分。它是你的风景,你是它的风景。当你在它身前身后身左身右蹲站坐卧时,你与它一道,变成他人的风景。你与它遭遇的那一刻,它把你融入空间,嵌入时间,于是你与它同时成为大地的风景。
   我在山坡上坐下,把相机和背包放在草地上。 黄绿草叶相互参杂,却是黄多绿少了。 细碎的杂色草叶里站着一株数寸长的小草,狭长的叶子品字形交错,叶子是那种经霜后的沉红。 一片云悠悠飘过,投下一片影。影子翩然移过细小的红叶,秋色深了,又浅了。一阵风掀起我运动外衣的前襟,淡黄色的衣角携着阳光抚过红叶,霜红霎时变做金黄。热烈而温和的阳光使人舒适慵懒,山谷里吹来的风带来些许潮气。我索性躺在草地上,眯着眼睛,看白云慢慢地舒展。从这个角度看雕塑,顶部的圆环原来是一根扭曲得不成形状的铁条。
   我站起身,走到雕塑下,转到它的前方。一低头,看到地上嵌着一块铜牌,牌子上镌刻了作品的名字:蛙腿(Frog Legs, 2002)。蛙腿?凝聚着力量和决心,正在紧张地收缩,欲待奋力一跃,直上蓝天的钢铁之蛙? 古代神话中象征繁衍,暗示情欲和生殖力的蛙? 向上直立的钢粱,是古老的,产生于农业社会的男根崇拜神话,在工业时代的复活吗? 或许,在工业时代里,在钢铁和机器的压制下,我们的生机,我们的情感,我们的欲望,已经变得如此冷硬?积蓄了足够的力量之后,奋力一弹,我们将跃往何方,又落到何处? 雕塑底部有一个优雅的圆圈,像漩涡,又像回旋的浪。这柔和的一旋中蕴含着凝固的力,也许就是那浪的冲击,把充满腾跃力量的蛙——我们超越机器的能力与可能——送上天空?

   阳光在锈迹斑斑的钢板上绘出一道影的图形。似铁锚――停泊?似镰刀――收获?在静止中收获?在收获中静止?一位老人带着一个扎着羊角辩的女孩儿走上山坡。两个男人站在雕塑下,抬头仰望。一对恋人携手走下小丘,几个孩子欢叫着奔向坡下宽阔的草地。草地的那头,另一座三角形的雕塑遥遥相望。那座雕塑下人影幢幢,有人或许正朝此处眺望。这一刻,我是他的风景。
   我抬起头。钢铁的雕塑兀自独立,阅尽人间秋光春色。点与线,线与面,时而对称时而扭曲,它所代表的空间自成体系。它周围的树林绿了又黄了,它脚下的草地枯了又荣了。它立于时间与空间之中,又超然于时间与空间之外。人来人往,或仰观或遥视。它“像”什么? 它什么也不像。在一百名观者的眼里,它有一百个形象。每一个形象表现的是正是观者心中的自己。26.8英尺高的钢筋铁骨嶙峋苍劲,沐风浴雨,锈而不蚀。钢板钢架上斑斑驳驳地写满了故事,那是你的梦想,你的悲喜,你的欲望,你的秘密。一个关于你的故事,坦陈在热烈的秋阳里,任山川树木,飞鸟流云指点评说。


 3
     站在小丘顶上看“初始”,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两个在微风中缓缓转动的黑色圆圈。
    “初始”(The Origins2001-2004 )是一座高达36.4英尺的巨型雕塑。它竖立在安
“初始”
置“蛙腿”的小丘下,与“蛙腿”彼此呼应。雕塑的主体由
5根漆成桔色的工字钢加两个圆环组成。以中央那根略微倾斜的钢粱为重心,5根钢条组成一个竖立的K字,钢粱相互交错,巧妙地形成数个对立的三角,每个三角形划出一片空间。K的竖线顶端另有一个黑色的部分,这个部分由铁皮弯转扭曲而成,像浪线,又像放大的指环。这个部分是活动的,曲线组成的波纹和圆环给坚硬的三角和直线带来一些浪漫情调,同时也为主体的稳固带来某种不确定性。温暖的桔色具有令人心安的稳定感和安全感,冷峻的黑色又在稳定和安全之上增添一份引人遐思的神秘。色彩与形状,动态与静态,时间与空间的对比是狄苏沃若雕塑的显著特点。
   雕塑的整体造型,略微向前倾斜的K型,真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巨鸟。它立足于地,鼓翼待发,好像只需一阵浩荡长风, 就会腾空驾云,直向天外而去。它的前身,是萨满的巫灵,是遨游北溟的鲲,还是展翅于三千大千的神鸟“迦楼罗”?
   佛教神话中,有一种巨大的鸟,名叫“迦楼罗”,也叫“金翅鸟”。在壁画或者庙宇的塑像中,它的形象是人面鸟身的动物。它常常站在佛像边, 一对硕大的翅膀支楞着,一副随时准备展翅高飞的模样。金翅鸟大到什么程度呢? 在佛教传说中,它“两翅相去三百六十万里”,一个“小世界”由须弥山为中心,四方围绕着九山八海,空中还围绕着四大洲和八千小洲。地球就属于四大洲中的南阎浮提洲。以地球之大,仅够容纳“金翅鸟”一足而立。当金翅鸟展开双翼时,我们赖以栖身的个小小地球像一片飘浮在宇宙之海中的树叶,只供它单足一点,借力而上,遨游四天。传说中的金翅鸟还有个鸟王,名叫“正音”,寿命长达八千年。金翅鸟以毒龙为食,每日绕飞四天,捕食毒龙。然而,“神龟虽寿,犹有竟时”。鸟王命当终时,所有的毒龙都朝它喷吐毒汁。无以为食的鸟王为饥饿所逼,收拢双翅垂直而下, 直达“小世界”底部的风轮,却“为风所吹,而复上来,往返七徊,无处停足,遂至金刚山上命终。”巨大的鸟在宇宙中直上直下,七度飞徊,将原始的生命力发挥到极致。多么宏伟的想象!磅礴浩大的自然力量,自由自在的生命激情,这就是宇宙万物的初始吗?
   少年时曾经看到苍鹰捕蛇的情景。那时,我家在一座远离现代文明的小山村里。有一
“初始”
天的午后,独自从学校回家,翻过一座大山,山下是一片绿油油的水稻田。沿着田埂走着,突然看到一只鹰在低空中盘旋。它双翅一动不动地滑翔,姿态极其优雅。我站在田埂上,仰头看着鹰一圈一圈地旋飞,越飞越低
……陡然间,鹰疾速而下,象一道黑色闪电掠过我面前数米外的稻田,然后翩然一闪,流星一般射向高空, 双爪抓着一条剧烈扭动的蛇。 我吓了一大跳,心怦怦地跳,一时回不过神来。鹰从空中俯冲而下,一扑一滑一闪一纵,表现出那样优雅的力量之美。我第一次感受到,原来并不是娇柔软弱才是美,刚强的力量,流星闪电一般速度也可以是很美的。
   我注视着面前的桔色大鸟,一如当年呆立在田埂上,望着从高空俯冲到我面前的鹰。桔色的钢铁之鸟傲然挺立,蓄势待发,黑色的“鸟头”在微风中不紧不慢旋转着,仿佛在寻找腾飞的方向,在等待最佳的时机。
   “初始”之时,是什么样的景象?太阳初生时,光芒就如今日之阳一般温暖吗?世界初成时,山川大地就是这样简洁明了吗?人类初来时,天就是这样蓝,云就是这样白,秋天的树叶就是这样殷红滟黄,如诗如画吗?我之初我,也如今日之我,临风独立,在一道秋光滟滟的山谷里,一座圆浑的小丘上?


4
   我看着他们从白桦树林那边慢慢地走过来。白桦树下的雕塑叫做“莫扎特的生日”,
是狄苏沃若完成于1989年的作品。 
   我站在小坡上金黄的树下,他们沿着之字形的小径颟跚地走着。两人都带了拐杖,一个拄着,一 个拎着。我举起相机,在调整光圈和对焦距的当儿,他们走到一株老树后面。我放下相机,看着他们渐渐走远。一阵风起,几片黄叶落在我面前的草地上。一叶知秋。我对准草地上的黄叶按下快门。公园里的草地草色有绿有黄,是不同品种的草,有意种成这样的。还有一种干黄枯萎的植物,近一米高,一大片一大片的,不知道是不是某种农作物。
    小坡上的树全是金色的。西斜的太阳把树染成浓淡不同的色调。几个孩子又叫又笑地在山坡上跑来跑去,一个穿着白色连衫裙,文文静静的小女孩蹲在草地上,低着头捡树下的落叶,小手里握着一把红红黄黄的叶子。一对恋人坐在树下低头说话。两个女孩,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坐着的说了句什么,躺着的女孩大笑。小径那边的草地上有张长椅,上头孤零零地坐了个一身黑衣,头戴黑帽的胖男人,一条胖乎乎的手臂软软的搭在椅被上。他背后是“我的父亲”,远景上刚硬的铁三角和近景上面团团的胖男人恰成对比。
   下了坡,踏上小径,经过一棵大树,我又看到了他们。他们的手杖是椅,仗两用的,拉开是一张小椅子,折叠起来是一根手杖。此刻,他们就坐在小椅子上。两人穿着同色系的外衣,老妇戴着黑色宽边帽,老先生白发如雪。他们面前的坡顶上,一座雕塑在夕阳下呈现出深浅不同的橘红色。这是美国艺术家亚历山大卡德尔(Alexander Calder1898-1976 的作品 “五剑”(Five Swords, 1976 。我所在的角度只能看到雕塑的一部分。雕塑右边那个潇洒漂亮的弧形,说是“剑”,倒不如说是弯刀。
“五剑”
   “五剑”完成于1976年,是卡德尔最后的作品。那年,78岁的卡德尔已经是享誉世界的现代派艺术家。他的作品被美国和欧洲的一流博物馆收藏,他的雕塑被安置在墨西哥城奥运体育馆。去世几周前,他出席了纽约惠特尼艺术馆为他举办的回顾展。夕阳下的“五剑”,五个彼此相依的三角形造型俊秀,橘红的颜色温暖柔和,弧线优雅流畅。岁月已经销尽了宝剑的凛然肃杀之气,夕阳里剑锋钝拙,剑气内敛,百炼钢化做绕指柔。
   老妇站起来,把小椅子换了个位置,坐到老先生对面。我从老先生身后走过,老妇人目光专注地望着老先生,热烈地说着什么,夕阳洒了她满脸温暖柔和的光。
   在另一个地点,我又邂逅了“五剑”。它伴着一株落尽叶子的树,孤独地站在坡顶上,对着冉冉下沉的太阳,像伥望云天的巨兽。蓝天空廓,一缕淡红的云缓缓飘过。两个中年男人坐在树下的长椅上。飒飒风起,落叶飘飞,又一度秋光将逝。我遥望仰天而立的“五剑”,顿起故园之思。去国已近20年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此刻,旭日正在东方冉冉升起。
   若将五把利剑集为一束,挥向长天,能斩断时光的沧浪之水吗?


5
   当太阳快要斜到西方的山顶时,一阵悠扬的钟声把我引到小溪边。溪中水浅见底,溪
“致克利斯”
畔枯草瑟瑟。跳过小溪,踏着落叶走过婷婷玉立的白桦树丛,在一株艳红的老枫树下,我与克利斯不期而遇。
   苍古遒劲的老枫树下,立着一尊锈色斑斑的雕塑。远处的树木秋色淡淡,只有它旁边的老枫树是深红的;四周的草地焦枯萎黄,只有它下面的那片是绿的。老枫树殷殷伸过来一双树枝,是安抚,是陪伴?雕塑的中央有个大大的空洞,像中国古建筑的花窗,或是庭园里花俏的小门。中国庭园的门窗本身是一方景致,同时又有“移步换景”的效果,透过小门或者花窗可以营造出不同的景致。    这座雕塑中央的那片空间也有类似的效果。  在这座1991年创作的雕塑中,空间被分割成不同的部分。我绕着它转了几圈,从每个角度看到的空间,其形状,位置以及它与周围环境的关系都有变化。在同一座作品里,这些变化就产生了了“移步换景”的效果。
    回到雕塑的正面,猛一看,那方空间竟酷似一颗被刺穿的心。醍醐灌顶一般,我呆立在它面前。是谁用无形的剑剜出连环虚空?甚至连虚空也无从逃避,躲不过凌空而来的霹雳一剑。 那无情的剑客是爱神,美神,还是死神?悬挂在一角的圆碟,是箭镞,是日晷?日光和月光把影子投掷在锈迹斑斑的铁晷上,光阴一寸一寸,在浑圆的铁板上缓缓地轮回,去日却似羽箭疾飞。铁架铜钟立在溪边树下,无遮无掩,一任雨浸风侵。钢铁锈了,铜钟老了,然而虚空如常,清音如故。
    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约莫5岁的金发女孩,白皙的小手一把抓住黄色的钟绳,一拉一拽,宛如飞瀑坠池,清越的钟声悠悠响起。一声,又一声。音波如涟漪层层荡漾, 淹过树下的草地,漫过头顶上的枝叶,浸透了树下萧然独立的我。微风阵阵,音波袅袅,白桦树抖动滟黄的碎叶,嘁嘁切切,低声应和。
   金发女孩唤来她的弟弟。 3岁左右的小男孩急急奔来,站在姐姐身边。铁框里有了两个小小的孩子。女孩把钟绳交给男孩,一声钟鸣,又一声钟鸣。孩子们的妈妈走来,铁框里又多了一个青年女子。从草地那端走来两位白发老妇,在铁框里停留片刻,望着敲钟的孩子们微笑。老妇颟跚走出铁框,绕过铁架,一齐低头望着地上的铜牌,一个告诉另一个:“‘致克利斯’,这座雕塑的名字就叫‘致克利斯’。”
   克利斯是谁?是失落于人海的朋友?是辞别了人世的亲人?是那个“不思量,自难忘”的背影,还是那个“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宿命?是生命中不可缺少之重,无法承受之轻? 钟声悠悠,余音婉转,是召唤,是思念,是倾诉,是希望?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白桦树上一只只眼睛,知情知意,默默注视。 “以诗战胜悲哀,以美克服绝望”,你是在用钟声提醒我吗,克利斯? 空间无垠,时间无限,钟声不绝,音波激荡,时空中冲撞回旋,声声响作黄钟大吕。


   孩子们的父亲走来, 站在女人身边,注视着铜钟下面的两个小人儿。 稍顷,一家人走向黄叶萋萋的草地。 孩子们在前面奔跑,父母在后面跟随。笑声渐行渐远。我走到雕塑的另一边,眼前又是一番景象。日已西斜,钟影树影印在枯草落叶上。 铜钟高悬,钟绳静垂,铁框里嵌着远山近树,青天白云。远处的小丘上,一片树林环护着一排高高的古罗马式石柱。近处的白桦树后隐约可见一座橘红色的雕塑,它就是狄苏沃若的代表作之一,“和平母亲”。
   秋光灿烂,草木含晖。万木傲然挺立,秋风里奋力发出最后的搏击,向虚空撞出炫目的光明。
   夕照熔金,晚霞腾焰。风摇桦树, 黄叶纷飞,宛若千百只金翅蝴蝶在秋风里飞舞。
   夕阳无限好,虽已近黄昏。落日在蝶翼上西沉,世界在光明中微动。





2005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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