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5日星期三

《北极的诱惑》 第一章 (2-3)

挪威北角--云自水起,水自云生



   15世纪末,16世纪初的世纪之交,西欧和北欧的航海家们纷纷把目光投向地球的极北之处。
   他们的目光里带着一个明确的问题:北方之极处,是否有一条可以通航的水路,把大西洋和太平洋连接在一起?这个问题的后面,是另一个更加实际的问题:西方的商船是否能通过这条途经北极的水路,把梦幻般的东方财富带到西方?
   当时,前往东方的南方航线被西班牙和葡萄牙所控制。1494年,教皇颁布“托德希拉条约”,确保西班牙和葡萄牙在美洲,非洲和亚洲的利益。这纸条约同时也把英国,法国,荷兰,丹麦等国家排除在外。为了摆脱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控制,这些国家决定另辟航线前往东方。
   当时的地理学家们认为,通过北方前往东方的水路可以从北大西洋进入北冰洋,经
“东北航线”
挪威海转道向东,沿俄罗斯所属的亚洲大陆北部航行,也就是现在的巴伦支海,卡拉海,拉巴托夫海,东西伯利亚海一带,然后穿过白令海峡南下,进入太平洋,进而到达中国,印度等国家。这就是北极探险史上的“东北航线”。
   后人有时嘲笑当时的地理学家们, 讥讽他们是“安乐椅地理学家”。可是,设身处地想想,对欧洲人而言,当时的北极地区还是一片处女地呢,绝大部分地区他们从未涉足。航海家和地理学家们对北极一无所知,许多理论来自于推想,猜测和传说。 事实上,“东北航线”的确存在,但是要证明“东北航线”  是否可以通航,能否有商业通航的价值,那是航海家们的任务。
   1497年,出生于意大利,后来定居英国的探险家约翰•卡波特和他的儿子塞巴斯蒂安•卡波特出发前往寻找“东北航线”。此次航行收获不丰,他们只到达纽芬兰的一个半岛。次年,约翰带领5艘船再度出发, 但是一去不返,只有一艘船返回英国。约翰•卡波特成为最早为寻找“东北航线”献身的航海家之一。

   半个多世纪之后,1553年,英国航海家休•威洛比率领由三艘船和116名水手组成的船队,从伦敦出发,开始了寻找“东北航线”的航行。8月初,船队在一场风暴中分散。此后,三艘船各有不同的命运。
休•威洛比和钱塞勒的航线
   按照事先的约定,船队分散之后,各船的船长应当设法前往挪威北部的芬马克,在丹麦皇家瓦德堡汇合。三位船长之一,理查德•钱塞勒船长成功地到达指定地点,在瓦德堡等待威洛比。一周后,威洛比没有出现。钱塞勒决定自行前往俄罗斯的白海。进入白海后,他幸运地找到了德维纳河口。钱塞勒命令水手们在德维纳河口过冬,自己则乘着雪橇前往莫斯科。在莫斯科,钱塞勒船长受到沙皇的热情接待,还代表英国与沙皇进行了商业谈判。 1555年,英国成立了“莫斯科公司”,英俄两国从此开始利润丰厚的贸易交往, 英国商品并通过俄国进入波斯。
   阅读北极探险史时,我常会情不自禁地掩卷叹息。
   几个世纪后,历史也给了大清帝国相似的机遇。然而,古老的东方帝国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是的,历史当然不容假设,但我还是忍不住会想:假如当时紫禁城里那些老迈昏庸,固步自封的帝王臣相们做出的是另一种选择呢?假如那时候,他们转过头,将昏花的目光投向云雾弥漫的远海,与西方投来的目光对接,会不会带来一个全然不同的局面?假如真的是这样,历史的脚步将会走向何方?
   回头再说威洛比船长。他和他的水手们没有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
 
一位无名画家创作的《威洛比之死》
  威洛比和两艘船上共66名水手进入了俄罗斯所属的北极海域。不幸的是,他们很快被北极的寒冬所困,船被严严实实地冻在冰海之中,全体人员被迫留在当地过冬。饥寒交迫之下,威洛比和两艘船上的水手无一幸免,全部死亡。1554年,他们的尸体被俄国渔民发现。据说,当渔民们进入他们临时拼凑的小屋时,死去多时的水手们保持着临死前的姿态,威洛比本人则坐在简单的小桌边, 面前的日记本还摊开着,仿佛在一瞬间被速冻。
   从那时起,有多少不知名的水手被速冻在北极探险史中?
   威洛比是第一个试图在北极过冬的欧洲航海家,他和66名水手的死亡,是北极探险史上第一次全军覆没的惨剧。此后的几百年间,这样的惨剧还将多次发生。这些惨剧中最大,也是最著名的,
约翰•佛兰克林雕像
当数所谓“佛兰克林之谜”,也就是
1845年,英国海军军官约翰•佛兰克林及其考察队员和船员全军覆没的事件。佛兰克林和他率领的“恐怖号”和“
阴阳界号”,以及全队128人的下落成为北极探险史上最大的谜。“佛兰克林之谜”至今尚未完全破解,寻找“恐怖号”和“阴阳界号”的行动也没有完全结束。不时有人前往佛兰克林和128名水手失踪的地点搜寻,希望破解这个谜。然而,这个谜或许永远也无法完全破解了。吊诡的是,一波又一波寻找佛兰克林的行动,却帮助人们更多地认识了北极。


   我抬起头,朝北方望去。目光所及之处,云雾漫漫,天与水的界限全然消失。
   但是,我知道,在北冰洋的深处,在我看不见的地点,有一簇岛屿――挪威最北方的斯瓦尔巴列岛,原名斯匹兹卑尔根列岛,它们包括北纬74度到81度,东经10度到35度之间的全部岛屿。
  
斯瓦尔巴列岛,红色为斯匹兹卑尔根岛
斯瓦尔巴列岛是北冰洋内诸多岛屿中的一群,它们位于从挪威到北极点的中途。过去几个世纪里,在探险家们简单潦草,极不准确的地图上,斯匹兹卑尔根列岛是指向北极点的一个重要里程碑。至今它仍然是前往北极点的主要基地之一。
   历史记载中,第一个见到“白夜”的欧洲人是希腊人玛斯利雅,他于公元前320年到达了“夏日里太阳一直不落”的地区。他是否到达了北极圈内,到达的具体地点是何处,这些问题已经无从考证。公元1000年,维京人“红发埃瑞克”带领一群族人在格陵兰岛定居,这个居民点维持了数百年,但是终于衰落,最终被废弃。
   欧洲人当然不是第一批来到北极地区的人。在欧洲人来到北极之前,北极地区的原住民因纽特人已经在这片苦寒之地生活了几千年。
   如果说,从前人类在北极的活动只是为了生存,到了“地理大发现”的时代,人类前往北极就有了明确的动机,其中包括商业利益,科学考察,冒险冲动,当然也不乏野心与虚荣。
   1587年英国探险家约翰•戴维斯到达北纬73.12度开始,到1909年美国探险家罗伯特•皮瑞到达北极点,人类花费了整整300多年。
   北极地区的地图,是由一批批探险家,航海家和科学家们用雪橇,滑雪板,木船等原始的交通工具测绘出来的。一个一个岛屿地发现,一道一道海湾地命名,就这样艰苦卓绝地努力着,巨大的未知之地渐渐变为已知之处。
   北极地图上,几乎每一个地名都有独特的来源。它们是常常是探险家自己的名字,他们的妻儿的名字,投资者的名字,以及探险家所在国家帝王的名字。这些地名默默地记录着一段段历史,叙述着一个个故事。把自己的名字永久地刻印在一方土地上,所谓“青史留名”,没有比这更具体的了。对那些渴望冒险的人来说,也没有比北极更令人神往的了。
   然而,更多的人来了又去了,并没有在北极留下丝毫痕迹。很多时候,他们只是探险家名字后面的一个数字,他们的名字不曾留在地图上,也不曾留在北极探险史中。这些人是探险船上的水手。这些水手为何而来?仅仅是受雇吗?还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心中也翻腾着冒险的渴望?

挪威北极风光--奇山异水



   地球北方的极处,到底是什么,吸引着众多刚健男儿?是名声财富的诱惑,是征服自然的欲望,还是对极限的挑战? 这极限恐怕不仅是自然的极限,应该也是个人勇气,意志,毅力以及能力的极限吧。
   当你全凭意志克服了北极刻骨的寒冷和深沉的寂寞之后,当你以极大的勇气与随伺在侧的死神交锋之后,当你以渺小脆弱的血肉之躯领略过大自然的浩浩伟力之后,你的生命将被提升到一个境界,当你达到那个境界时,尘世中还有什么能够吓倒你?还有什么能够限制你?还有什么能够征服你?
   经过大死才能大生――也许,北极的诱惑就在于这大生之前的大死?
   没有人能给我明确的答案。北极对每个人具有不同的魔力。对每个前来北极的人,她是不同的象征,她有不同的意义,每个人只能去寻找自己独特的答案。
   我转过身,背靠着铁栏杆,望着延伸到天边的荒原。
   高纬度的荒原上,天空显得很低很低,仿佛站在前方的山顶上,一伸手就能触摸到沉沉垂下的灰云。天空辽阔无垠,荒原寂寞苍凉,真正是“天似穹庐,笼罩四野”。环视四野,看不到村庄,看不到帐篷。北角是文明的孤岛,孤岛之外渺无人烟,只有驯鹿慢悠悠地东游西荡。
   人在荒原,真切地感到天地的浩大。廓然天地迫使人意识到自身的渺小。在渺无人烟的北极荒野中,这种渺小感真令人心惊胆战。莽莽苍苍的荒原里,甚至连一棵树都没有。你无处躲藏也无从掩盖;你无权可倚也无势可仗,唯一能够支撑你的,是你的内心力量,不管这力量源自何方。你必须独自面对天地。荒原里没有擎天之柱,你站在天地之间,你就是天柱,你必须以人的姿势傲然直立,撑起自己头顶上的那片天。
挪威北极风光--夏日
 北极以冰海,冰帽,冰川和荒原的形式,表现出大自然的意志。北极有男性的刚毅,又有女性的温柔。严酷时,她像暴君一般冷酷无情;温柔时,她如母亲一般体贴细致。在北极,冬季有淹没万物的冰雪,夏季有巡回不落的太阳--阴之极,阳之颠,天地之大道,在北极达到了极致。
   将近400年的北极探险史,纪录的是不屈不挠的人类意志。那意志中满含着冒险的冲动,探索的欲望,不屈的决心和开拓的勇气。人类把自身精神中最坚毅的部分献给了北极。
   北极探险史上的“商业时
挪威北极风光--日出
代”结束后,北极探险并没有结束。从
19世纪开始,北极探险进入了所谓的“英雄时代”。19世纪是一个浪漫的时代,整个时代躁动着冒险的冲动和探索的欲望。在这个时代里,北极探险的商业动机被科学考察,地理发现,以及争做到达北极第一人的荣誉等所取代。
   如果说,在北极探险的“商业时代”里,探险是为了未来可能得到的丰厚财富,在这个“英雄时代”里,北极探险已经没有商业利益,探险本身就是目的。诚然,在这个目的之后,也不乏野心,好奇,仇恨,嫉妒,但是,在北极的荒原和冰海上,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来者都必须面临北极的严酷,想要从北极得到荣誉,财富,名声吗? 凭着你的勇气,决心,毅力,以及运气,先来与她放手一搏吧!
   当你进入北极之后,你的命运就被无形无影,然而又无所不在的神秘力量所掌握,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分钟里会出现什么。你必须坦然面对一切可能性,你必须坚忍顽强,即使在最后一分钟,也不能放弃希望――有时候,奇迹的确会出现。即使奇迹没有出现,命里注定你走不出北极,你也得优雅地迎接死神,因为你别无选择――进入北极,你就把自己当成了祭品,供在了命运女神的祭台上。
   也许,对勇者而言,把北极当做赌台,拿生命做赌注,与死神来一场以命相搏,而且很可能是死无葬身之地的豪赌,这本身就是北极的诱惑?北极探险史上,有许多探险家并没有收回赌注。而且即使赌赢了,也未必意味着从死神那里领来的荣誉足以受用终生。北极探险的荣誉可以成全一个探险家,也足以摧毁一个探险家。
   
Fridtjof Nansen (1861-1930)
1893年到1896年,挪威医生,海洋学家兼探险家南森策划并组织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北极科学考察。他参与设计的考察船“前进”号有意冻在北冰洋的浮冰中,随着浮冰漂流,他希望船能够被海流带到北极点。这个目标没有实现。途中,南森与他的伙伴约翰森决定下船,徒步前往北极点。这个目标同样没有实现,但是他们达到了北纬8610分,距离北极点只有380公里的地点,打破了当时北极探险的纪录。南森的漂流试验,加上他与约翰森共同取得的成就使他们俩获得国际声誉。
“南森护照”

   日后,南森成为著名政治家,慈善家和外交家。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南森为安置大量流离失所的战争难民做出了重大贡献。他成功地使苏联遣返了42万德国和奥匈帝国的战俘。他提出的“南森护照”,也就是“难民护照”的设想,被许多国家接受,成千上万的难民因此得到安置,获得了新生。由于他在国际难民事务上的卓越贡献,南森获得1922度的诺贝尔和平奖。然而,与他一同创造纪录的约翰森,却被一连串的财务问题和家庭问题压垮。他借酒消愁,陷入酒精中不可自拔,最后在默默无闻,贫困潦倒中了此一生。
   北极与探险家们的相遇,是自然意志与人类意志长达近400年的较量。 如今,“东北航线”和“西北航线”都已经有过了处女航,到达北极点也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北极点甚至成为一个颇为时髦的旅游点。只要有钱有闲,还有足够的好奇心和耐心,谁都可以乘坐豪华游轮或直升飞机,舒舒服服地去一趟北极。要是想体验一下北极冒险的滋味,还可以找家“冒险公司”,带着全套现代化的野外设备,租一批狗,拉着雪橇到达北极点,站在那个虚拟的“点”上拍张照片,表示“本人到此一游”。更简单的,从纽约到北京的航线飞越北极,如果天气好的话,可以从空中俯瞰,大可不必像所罗门·安德烈那样,乘坐简陋的氢气球飞往北极,最终丧生于荒野。前往北极,如今已经不再是以命相搏的豪赌。
   这是不是证明,人类终于征服了北极?
   我极目遥望苍茫辽阔的荒原。
   浩浩长风之下,褐色的荒原无遮无掩,坦坦荡荡。荒原里,所有的生命都格外顽强,一簇小花或许已有几十年的生命,一株枝条柔软,匍匐生长的小“树”,很可能已经生长百年。
   沐浴着冷冷的北极风,我隐约感觉到,一种神秘的精神在荒原里飘荡。它象弥漫在天地之间的雾,柔软无形地从山谷中升起,从容不迫地洇开,纱幔一般温柔而坚决地把我裹住。我极想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当我试图去解读时,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被阳光溶化的雾气。寒冷的风不停地吹,把我吹成了透明的薄片。风透过我的身体,奔向荒原深处,顺便捎去了一部分的我。
   荒原的深处是什么?那里有什么?我不知道,也无从想象。极目之处,唯见莽莽者地,苍苍者天。
   我把目光投向近处。
   北角平坦的崖顶上,有许多小小的石堆,它们的样子有点象藏人的“玛尼堆”,但是规模小得多,而且并没有明确的宗教意义。据说,荒原里的小石堆是萨米人的风俗,它代表一种“念想”。当你把一块石头放上石堆时,你就给了荒原一个许诺,你答应它,你会再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北极如此着迷。也许,着迷并不需要具体的理由,我只是应阳光,荒原和海风的感召而来?也许,北极用海风荡涤了我蒙尘的灵魂,用荒原唤醒了我深藏在内心某个角落里,模糊朦胧的远古记忆?远古的记忆是不是人们常说的“感应”呢?我一定感应到了荒野的精神,我想,尽管我说不清楚它究竟是什么。也许,荒原的精神是无法用语言来描叙的,它只能被感应。
   我仰头凝望天空。浩荡的北极风里,铅灰的云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奔腾涌动。云在飞扬,风在激荡……我合上双眼……长风在大野中奔腾呼号,为我送来萨满的鹿皮鼓声。鼓声伴随着猎人粗犷的高歌,少女低柔的吟唱。激越的鼓声中,一轮皓月缓缓升起,万倾浮冰晶莹透彻,如同冰宫银殿。身穿鹿皮裙的北极女神,乘着月光从天而降。她踩着鼓点,扭动腰肢,向我伸出柔若无骨的手臂,纤纤玉臂闪着诱人的荧光……她转过头,对我微微一笑,星眸闪闪,乌发飞扬。
   我浑身冰凉,仿佛化成了一根冰柱。
   希腊神话中的水手,终于抵挡不住海妖歌声的诱惑,我也抵挡不了北极女神的诱惑。
   我俯下身,拾起一块小石头。我紧紧捏着粗砺的石头,感觉它在我的手心里渐渐温热。我慢慢走向一个小石堆,弯下腰,把石头放在石堆顶上。
   北极女神,我将回到喧嚣浮躁的万丈红尘之中,我将回到我安身立命的城市,去承担我无可推卸的责任。可是,我不再感到疲惫倦怠。我的灵魂已然经过一度清洗,一度更新。
   北极女神,我与你订约:我会再来。

 
挪威北极风光--走进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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