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北角--云自水起,水自云生 |
二
在15世纪末,16世纪初的世纪之交,西欧和北欧的航海家们纷纷把目光投向地球的极北之处。
他们的目光里带着一个明确的问题:北方之极处,是否有一条可以通航的水路,把大西洋和太平洋连接在一起?这个问题的后面,是另一个更加实际的问题:西方的商船是否能通过这条途经北极的水路,把梦幻般的东方财富带到西方?
当时,前往东方的南方航线被西班牙和葡萄牙所控制。1494年,教皇颁布“托德希拉条约”,确保西班牙和葡萄牙在美洲,非洲和亚洲的利益。这纸条约同时也把英国,法国,荷兰,丹麦等国家排除在外。为了摆脱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控制,这些国家决定另辟航线前往东方。
当时的地理学家们认为,通过北方前往东方的水路可以从北大西洋进入北冰洋,经
挪威海转道向东,沿俄罗斯所属的亚洲大陆北部航行,也就是现在的巴伦支海,卡拉海,拉巴托夫海,东西伯利亚海一带,然后穿过白令海峡南下,进入太平洋,进而到达中国,印度等国家。这就是北极探险史上的“东北航线”。
“东北航线” |
后人有时嘲笑当时的地理学家们, 讥讽他们是“安乐椅地理学家”。可是,设身处地想想,对欧洲人而言,当时的北极地区还是一片处女地呢,绝大部分地区他们从未涉足。航海家和地理学家们对北极一无所知,许多理论来自于推想,猜测和传说。
事实上,“东北航线”的确存在,但是要证明“东北航线” 是否可以通航,能否有商业通航的价值,那是航海家们的任务。
1497年,出生于意大利,后来定居英国的探险家约翰•卡波特和他的儿子塞巴斯蒂安•卡波特出发前往寻找“东北航线”。此次航行收获不丰,他们只到达纽芬兰的一个半岛。次年,约翰带领5艘船再度出发, 但是一去不返,只有一艘船返回英国。约翰•卡波特成为最早为寻找“东北航线”献身的航海家之一。
半个多世纪之后,1553年,英国航海家休•威洛比率领由三艘船和116名水手组成的船队,从伦敦出发,开始了寻找“东北航线”的航行。8月初,船队在一场风暴中分散。此后,三艘船各有不同的命运。
休•威洛比和钱塞勒的航线 |
按照事先的约定,船队分散之后,各船的船长应当设法前往挪威北部的芬马克,在丹麦皇家瓦德堡汇合。三位船长之一,理查德•钱塞勒船长成功地到达指定地点,在瓦德堡等待威洛比。一周后,威洛比没有出现。钱塞勒决定自行前往俄罗斯的白海。进入白海后,他幸运地找到了德维纳河口。钱塞勒命令水手们在德维纳河口过冬,自己则乘着雪橇前往莫斯科。在莫斯科,钱塞勒船长受到沙皇的热情接待,还代表英国与沙皇进行了商业谈判。
1555年,英国成立了“莫斯科公司”,英俄两国从此开始利润丰厚的贸易交往, 英国商品并通过俄国进入波斯。
阅读北极探险史时,我常会情不自禁地掩卷叹息。
几个世纪后,历史也给了大清帝国相似的机遇。然而,古老的东方帝国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是的,历史当然不容假设,但我还是忍不住会想:假如当时紫禁城里那些老迈昏庸,固步自封的帝王臣相们做出的是另一种选择呢?假如那时候,他们转过头,将昏花的目光投向云雾弥漫的远海,与西方投来的目光对接,会不会带来一个全然不同的局面?假如真的是这样,历史的脚步将会走向何方?
回头再说威洛比船长。他和他的水手们没有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
一位无名画家创作的《威洛比之死》 |
从那时起,有多少不知名的水手被速冻在北极探险史中?
威洛比是第一个试图在北极过冬的欧洲航海家,他和66名水手的死亡,是北极探险史上第一次全军覆没的惨剧。此后的几百年间,这样的惨剧还将多次发生。这些惨剧中最大,也是最著名的,
当数所谓“佛兰克林之谜”,也就是1845年,英国海军军官约翰•佛兰克林及其考察队员和船员全军覆没的事件。佛兰克林和他率领的“恐怖号”和“阴阳界号”,以及全队128人的下落成为北极探险史上最大的谜。“佛兰克林之谜”至今尚未完全破解,寻找“恐怖号”和“阴阳界号”的行动也没有完全结束。不时有人前往佛兰克林和128名水手失踪的地点搜寻,希望破解这个谜。然而,这个谜或许永远也无法完全破解了。吊诡的是,一波又一波寻找佛兰克林的行动,却帮助人们更多地认识了北极。
约翰•佛兰克林雕像 |
我抬起头,朝北方望去。目光所及之处,云雾漫漫,天与水的界限全然消失。
但是,我知道,在北冰洋的深处,在我看不见的地点,有一簇岛屿――挪威最北方的斯瓦尔巴列岛,原名斯匹兹卑尔根列岛,它们包括北纬74度到81度,东经10度到35度之间的全部岛屿。
斯瓦尔巴列岛,红色为斯匹兹卑尔根岛 |
历史记载中,第一个见到“白夜”的欧洲人是希腊人玛斯利雅,他于公元前320年到达了“夏日里太阳一直不落”的地区。他是否到达了北极圈内,到达的具体地点是何处,这些问题已经无从考证。公元1000年,维京人“红发埃瑞克”带领一群族人在格陵兰岛定居,这个居民点维持了数百年,但是终于衰落,最终被废弃。
欧洲人当然不是第一批来到北极地区的人。在欧洲人来到北极之前,北极地区的原住民因纽特人已经在这片苦寒之地生活了几千年。
如果说,从前人类在北极的活动只是为了生存,到了“地理大发现”的时代,人类前往北极就有了明确的动机,其中包括商业利益,科学考察,冒险冲动,当然也不乏野心与虚荣。
从1587年英国探险家约翰•戴维斯到达北纬73.12度开始,到1909年美国探险家罗伯特•皮瑞到达北极点,人类花费了整整300多年。
北极地区的地图,是由一批批探险家,航海家和科学家们用雪橇,滑雪板,木船等原始的交通工具测绘出来的。一个一个岛屿地发现,一道一道海湾地命名,就这样艰苦卓绝地努力着,巨大的未知之地渐渐变为已知之处。
北极地图上,几乎每一个地名都有独特的来源。它们是常常是探险家自己的名字,他们的妻儿的名字,投资者的名字,以及探险家所在国家帝王的名字。这些地名默默地记录着一段段历史,叙述着一个个故事。把自己的名字永久地刻印在一方土地上,所谓“青史留名”,没有比这更具体的了。对那些渴望冒险的人来说,也没有比北极更令人神往的了。
然而,更多的人来了又去了,并没有在北极留下丝毫痕迹。很多时候,他们只是探险家名字后面的一个数字,他们的名字不曾留在地图上,也不曾留在北极探险史中。这些人是探险船上的水手。这些水手为何而来?仅仅是受雇吗?还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心中也翻腾着冒险的渴望?
挪威北极风光--奇山异水 |
三
地球北方的极处,到底是什么,吸引着众多刚健男儿?是名声财富的诱惑,是征服自然的欲望,还是对极限的挑战? 这极限恐怕不仅是自然的极限,应该也是个人勇气,意志,毅力以及能力的极限吧。
当你全凭意志克服了北极刻骨的寒冷和深沉的寂寞之后,当你以极大的勇气与随伺在侧的死神交锋之后,当你以渺小脆弱的血肉之躯领略过大自然的浩浩伟力之后,你的生命将被提升到一个境界,当你达到那个境界时,尘世中还有什么能够吓倒你?还有什么能够限制你?还有什么能够征服你?
经过大死才能大生――也许,北极的诱惑就在于这大生之前的大死?
没有人能给我明确的答案。北极对每个人具有不同的魔力。对每个前来北极的人,她是不同的象征,她有不同的意义,每个人只能去寻找自己独特的答案。
我转过身,背靠着铁栏杆,望着延伸到天边的荒原。
高纬度的荒原上,天空显得很低很低,仿佛站在前方的山顶上,一伸手就能触摸到沉沉垂下的灰云。天空辽阔无垠,荒原寂寞苍凉,真正是“天似穹庐,笼罩四野”。环视四野,看不到村庄,看不到帐篷。北角是文明的孤岛,孤岛之外渺无人烟,只有驯鹿慢悠悠地东游西荡。
人在荒原,真切地感到天地的浩大。廓然天地迫使人意识到自身的渺小。在渺无人烟的北极荒野中,这种渺小感真令人心惊胆战。莽莽苍苍的荒原里,甚至连一棵树都没有。你无处躲藏也无从掩盖;你无权可倚也无势可仗,唯一能够支撑你的,是你的内心力量,不管这力量源自何方。你必须独自面对天地。荒原里没有擎天之柱,你站在天地之间,你就是天柱,你必须以人的姿势傲然直立,撑起自己头顶上的那片天。
挪威北极风光--夏日 |
北极以冰海,冰帽,冰川和荒原的形式,表现出大自然的意志。北极有男性的刚毅,又有女性的温柔。严酷时,她像暴君一般冷酷无情;温柔时,她如母亲一般体贴细致。在北极,冬季有淹没万物的冰雪,夏季有巡回不落的太阳--阴之极,阳之颠,天地之大道,在北极达到了极致。
将近400年的北极探险史,纪录的是不屈不挠的人类意志。那意志中满含着冒险的冲动,探索的欲望,不屈的决心和开拓的勇气。人类把自身精神中最坚毅的部分献给了北极。
北极探险史上的“商业时
代”结束后,北极探险并没有结束。从19世纪开始,北极探险进入了所谓的“英雄时代”。19世纪是一个浪漫的时代,整个时代躁动着冒险的冲动和探索的欲望。在这个时代里,北极探险的商业动机被科学考察,地理发现,以及争做到达北极第一人的荣誉等所取代。
挪威北极风光--日出 |
如果说,在北极探险的“商业时代”里,探险是为了未来可能得到的丰厚财富,在这个“英雄时代”里,北极探险已经没有商业利益,探险本身就是目的。诚然,在这个目的之后,也不乏野心,好奇,仇恨,嫉妒,但是,在北极的荒原和冰海上,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来者都必须面临北极的严酷,想要从北极得到荣誉,财富,名声吗?
凭着你的勇气,决心,毅力,以及运气,先来与她放手一搏吧!
当你进入北极之后,你的命运就被无形无影,然而又无所不在的神秘力量所掌握,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分钟里会出现什么。你必须坦然面对一切可能性,你必须坚忍顽强,即使在最后一分钟,也不能放弃希望――有时候,奇迹的确会出现。即使奇迹没有出现,命里注定你走不出北极,你也得优雅地迎接死神,因为你别无选择――进入北极,你就把自己当成了祭品,供在了命运女神的祭台上。
也许,对勇者而言,把北极当做赌台,拿生命做赌注,与死神来一场以命相搏,而且很可能是死无葬身之地的豪赌,这本身就是北极的诱惑?北极探险史上,有许多探险家并没有收回赌注。而且即使赌赢了,也未必意味着从死神那里领来的荣誉足以受用终生。北极探险的荣誉可以成全一个探险家,也足以摧毁一个探险家。
Fridtjof Nansen (1861-1930) |
“南森护照” |
日后,南森成为著名政治家,慈善家和外交家。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南森为安置大量流离失所的战争难民做出了重大贡献。他成功地使苏联遣返了42万德国和奥匈帝国的战俘。他提出的“南森护照”,也就是“难民护照”的设想,被许多国家接受,成千上万的难民因此得到安置,获得了新生。由于他在国际难民事务上的卓越贡献,南森获得1922度的诺贝尔和平奖。然而,与他一同创造纪录的约翰森,却被一连串的财务问题和家庭问题压垮。他借酒消愁,陷入酒精中不可自拔,最后在默默无闻,贫困潦倒中了此一生。
北极与探险家们的相遇,是自然意志与人类意志长达近400年的较量。 如今,“东北航线”和“西北航线”都已经有过了处女航,到达北极点也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北极点甚至成为一个颇为时髦的旅游点。只要有钱有闲,还有足够的好奇心和耐心,谁都可以乘坐豪华游轮或直升飞机,舒舒服服地去一趟北极。要是想体验一下北极冒险的滋味,还可以找家“冒险公司”,带着全套现代化的野外设备,租一批狗,拉着雪橇到达北极点,站在那个虚拟的“点”上拍张照片,表示“本人到此一游”。更简单的,从纽约到北京的航线飞越北极,如果天气好的话,可以从空中俯瞰,大可不必像所罗门·安德烈那样,乘坐简陋的氢气球飞往北极,最终丧生于荒野。前往北极,如今已经不再是以命相搏的豪赌。
这是不是证明,人类终于征服了北极?
我极目遥望苍茫辽阔的荒原。
浩浩长风之下,褐色的荒原无遮无掩,坦坦荡荡。荒原里,所有的生命都格外顽强,一簇小花或许已有几十年的生命,一株枝条柔软,匍匐生长的小“树”,很可能已经生长百年。
沐浴着冷冷的北极风,我隐约感觉到,一种神秘的精神在荒原里飘荡。它象弥漫在天地之间的雾,柔软无形地从山谷中升起,从容不迫地洇开,纱幔一般温柔而坚决地把我裹住。我极想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当我试图去解读时,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被阳光溶化的雾气。寒冷的风不停地吹,把我吹成了透明的薄片。风透过我的身体,奔向荒原深处,顺便捎去了一部分的我。
荒原的深处是什么?那里有什么?我不知道,也无从想象。极目之处,唯见莽莽者地,苍苍者天。
我把目光投向近处。
北角平坦的崖顶上,有许多小小的石堆,它们的样子有点象藏人的“玛尼堆”,但是规模小得多,而且并没有明确的宗教意义。据说,荒原里的小石堆是萨米人的风俗,它代表一种“念想”。当你把一块石头放上石堆时,你就给了荒原一个许诺,你答应它,你会再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北极如此着迷。也许,着迷并不需要具体的理由,我只是应阳光,荒原和海风的感召而来?也许,北极用海风荡涤了我蒙尘的灵魂,用荒原唤醒了我深藏在内心某个角落里,模糊朦胧的远古记忆?远古的记忆是不是人们常说的“感应”呢?我一定感应到了荒野的精神,我想,尽管我说不清楚它究竟是什么。也许,荒原的精神是无法用语言来描叙的,它只能被感应。
我仰头凝望天空。浩荡的北极风里,铅灰的云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奔腾涌动。云在飞扬,风在激荡……我合上双眼……长风在大野中奔腾呼号,为我送来萨满的鹿皮鼓声。鼓声伴随着猎人粗犷的高歌,少女低柔的吟唱。激越的鼓声中,一轮皓月缓缓升起,万倾浮冰晶莹透彻,如同冰宫银殿。身穿鹿皮裙的北极女神,乘着月光从天而降。她踩着鼓点,扭动腰肢,向我伸出柔若无骨的手臂,纤纤玉臂闪着诱人的荧光……她转过头,对我微微一笑,星眸闪闪,乌发飞扬。
我浑身冰凉,仿佛化成了一根冰柱。
希腊神话中的水手,终于抵挡不住海妖歌声的诱惑,我也抵挡不了北极女神的诱惑。
我俯下身,拾起一块小石头。我紧紧捏着粗砺的石头,感觉它在我的手心里渐渐温热。我慢慢走向一个小石堆,弯下腰,把石头放在石堆顶上。
北极女神,我将回到喧嚣浮躁的万丈红尘之中,我将回到我安身立命的城市,去承担我无可推卸的责任。可是,我不再感到疲惫倦怠。我的灵魂已然经过一度清洗,一度更新。
北极女神,我与你订约:我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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